□四川成都 夏钦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从遥远的岭南获悉遇赦北还的消息后,苏辙携妻带儿,拖着老迈的双腿急匆匆的艰难北还,暮冬时节到达与京城一步之遥的颍水之滨,却再也没有心情继续抵达曾经承载他光荣与梦想的汴梁。中原大地,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拂着河岸枯黄的衰草,苏辙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宽阔的河床上滚滚东去的逝水上,一群不畏严寒的鸭子在泛着冰碴的河流中嬉戏,给萧瑟的天地之间平添了几分生命的脉动,很多往事不由浮上心田:是啊,风云激荡的“元祐更换”就像这眼前的河水,奔腾而过再也不复返了,在命运的翻云覆雨之中,高蹈的荣光与锉贬的深谷之间,有时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并肩作战的党人纷纷凋零,知交好友星散四方,一生追随景仰的兄长还在北归的路上。苏辙好像进入了冥想状态,对于妻儿和仆从的关心问候,好像全然没有知觉,实际上,他在做一个关乎家族晚年安居、关乎子女成长趋利避祸的艰难决定。
“就在这里养老吧!”颍水河畔,面对一所租赁的简陋房屋,苏辙的主意已定。随着“吱嘎”的一声房门轻响,外面喧嚣的热闹的复杂的多变的动荡的世界,被苏辙毅然决然地关了起来。从此,颍水之滨多了一个高大清瘦沉默如金的长者,他含饴弄孙、著书立说,他不问时事、闭门谢客,他踯躅独行、望穿秋水。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叫“颍滨遗老”的号。
在某种意义上,苏辙的这种决定,冥冥中有种实现父亲生前夙愿的天意。
苏轼一家的根在赵郡(今河北赵县),后迁至河北栾城(今河北石家庄),因此,三苏都爱自称“赵郡苏氏”,苏辙更是将自己的文集定为《栾城集》等。先祖苏味道,武则天时官至宰相,后贬为眉州刺史,由此苏家在眉州扎根,至苏洵这一代,已经有三百多年了。
但苏洵一直有迁居祖籍中原大地的雄心,对于陆游口中赞美为“郁然千载诗书城”的眉州,长期在外游学见多识广的苏洵则认为,蜀地虽然富足,但地理空间上的闭塞使大家盆地意识严重,怕子孙长大后见闻狭隘,而中原大地嵩山之下风土、人物俱佳,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这一念头不只是一丁点冥想的火花,在嘉祐元年(1056),苏辙兄弟赴京考试时——当然没有预料到两兄弟第二年能进士登科,苏洵都还有这种打算,如其《嘉祐集笺注》所言:“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经行天下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
汝州位于嵩山之南,抬眼北望就是嵩山。被贬到汝州时,苏辙对宦海的凶险和命运捕手的步步紧逼已经有所察觉,一方面为了圆父亲带自己和兄长赴京前许下的嵩山之梦,另一方面为了今后的生存安居做长久计,早在元祐期间在朝廷当大官时,就在颍川买下了两顷地,用于建房置业。这不经意间的举措,让苏氏后裔兜兜转转三百多年后,又回到中原大地开枝散叶。
晚年隐居颍昌的苏辙,在人生最后的闲散时光中,主要做的事情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帮助三个儿子建房筑巢,积极规划建设在颍昌的永久性居所。二是修整和改善住所周围的环境及田地,为一家生存谋划,躬耕田园种花养草(因元祐党人的子女不能入朝为官,一个时期,苏辙及兄长苏轼的子女都只能以务农为生)。三是谢绝宾客,不谈时事,读书著述,整理旧作,同时教育孙辈读书。
苏辙没有兄长苏轼那么爱建房筑屋,但人生晚年,为了儿孙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为了让兄长苏轼的儿孙能从常州迁来一起居住相互有个照应,在建屋筑巢上,也是蛮拼的,不但分两次买下了大户人家卞氏的旧宅,甚至面对南邻、东邻要卖的“二手房”,毫不犹豫地开启了“买买买”模式。
苏辙北归回到颍昌(今河南许昌),虽然之前买了点田产,毕竟没有建房,首先是租房子过渡,其《卜居》不像杜甫在成都草堂建成后作的《卜居》充满避俗野居的乐趣,从诗句“谁为绕宅先种竹,可怜当砌已栽梅”来看,就是租的现成房子先行过渡。卞氏、南邻、东邻的房子相继顺利买到手,“我生发半白,四海无尺椽。卞氏昔冠冕,子孙今萧然。愿以栋宇余,救此朝夕悬。”“我老未有宅,诸子以为言。东家欲迁去,余积尚可捐。一费岂不病,百口傥获安。”然后就是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卖藏书,卖字画,拆旧屋,建新房,种百花,砌池塘,栽松竹,修长廊……历时三年,终于修建了百余间屋室,供兄弟两人的子孙辈百口之家居住生活,“百口共一灶,终年事烹煎”。
新居落成,苏辙也像兄长在黄州筑室起了“东坡雪堂”,在惠州给新居起名“白鹤居”,将书房取名为“思无邪斋”,将主卧室取名为“德有邻堂”一样,也给偌大的新居起了一系列雅致的名字……
东园建有“待月轩”,在轩前把酒月下,思考日月之行、生死变化的关系,苏辙都把它写进了《待月轩记》。东厢辟为佛堂,从今不谈论朝中政事了,更加关注人生轮回,“老人夫妇修行久,此处从今是道场”。西厢是藏书阁,自书的“忠君爱民”行草书法,透露了一生的儒者情怀,书架上存放的诸子百家经典以及父兄和自己的书籍,算是回望一生的精神收获。翻修西轩时,挖出的太湖石,形似故乡眉山的那架木假山,于是,把它安置在院中的西南方向。南堂庭外种满了花花草草。庭西有井,著书立说累了,苏辙便亲自汲水给花花草草浇水,自是一番闲情。
这所耗费了苏辙毕生心血的旧寓,据考证位于今天建安区椹涧乡的长店村。历九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但现址除了住着三户农家,竖着一尊有点模糊的“苏子由旧寓”的石碑以外,已无任何遗址遗迹。
“余归蜀当杜门著书,不令废日,只效温公样作议论,商略古人,岁久成书,自足垂世也。”这是苏辙早年在《次韵子瞻病中大雪,戏作小诗,聊以解闷》前的小引,对苏辙兄弟而言,出仕做官是“奋厉有当世志”的政治理想,归隐林泉是不贪恋高位的人生逸致。
相对于兄长苏轼在诗词歌赋上横溢的才华和过人的天资禀赋,苏辙更长于散文创作、历史政论和学术研究,在归隐颍昌之前,已著有《诗传》二十卷、《春秋集传》十二卷、《老子解》二卷、《古史》六十卷等;在长达12年的隐居岁月,闭门谢客、发奋著书立说的苏辙,尤其是《诗传》《春秋集传》《老子解》《古史》,这四部学术著作,是他一生用力所在,在闲居颍昌期间,又做过精心修改而留存于世。
与此同时,对自己过去的诗、赋、书、记、传、叙、论、策、杂文等进行了整理:一万多字的自传《颍滨遗老传》;《论语拾遗》是苏辙给9个孙子的讲课稿;《古今家诫叙》是苏辙关于家风家训的殷殷期盼。
写作之余,苏辙在书法上也不断精进,他隐居期间留传于世的墨迹《雪甚帖》《雪诗帖》《晴寒帖》,书法造诣极高。
大观二年(1108)正月,朝廷天恩回转,大赦天下,苏辙不仅恢复了大中大夫之职,还恢复了谪居岭南前的所有待遇,此时离他二月二十日的生日近在咫尺。七十大寿时,一生只填了4首词的苏辙诗兴大发,有感而发写出词作《渔家傲·和门人祝寿》:
七十余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
忧患已空无腹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
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转眼到了政和二年(1112),又是一个除夕夜,苏辙全家欢声笑语地团聚在一起,看着儿孙满堂越来越兴旺的人丁,酒席之上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一家人,苏辙作《除日》以抒怀:
屠苏末后不辞饮,七十四人今自希。
筋力明年应更减,诚心忧世久知非。
脾寒服药近方验,风痹经冬势渐微。
得罪明时归已晚,此生此病任人讥。
这年十月,基本整理完自己一生作品的苏辙已经油尽灯枯,病痛缠身,初三之夜,在逝者如斯的颍滨之畔与世长辞,离开了他钟爱一生奋斗一生的人世间。在64年后,南宋的宋孝宗彻底为他和兄长苏轼平反昭雪,他的谥号为“文定”,兄长苏轼的谥号为“文忠”。12年远离政治纷争,苏辙不仅收获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幸福晚年,还结出了学术上的丰硕成果。
秋日傍晚,在夕阳的余晖下,颍河水面浮光跃金,岸边的芦苇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幔,湖边的青草随风轻摆,唱归的渔舟踏歌而来。在这样的时空里,我苦苦思念一个叫苏辙的老人,遥想他在长达十几年的孤寂隐居中,是如何抛却曾经孜孜以求的政治抱负,驱赶掉心魔而在政治污浊的淤泥中,坚守自己内心的这份从容与淡定?
(夏钦:眉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高新区融媒体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