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日照 李本亭
因为参加“苏轼与五莲”文旅融合交流活动,陪同与会的省内外专家学者考察,我再一次充当讲解员,陪同专家学者们参观白鹤楼遗址、丁公石祠,讲述苏轼和丁氏父子的文脉渊源、九仙山乃至五莲县(山东省日照市)的文化底蕴与传承发展。
一处遗址,凝聚着一段历史故事;一个村落,编织着一串文化密码。在九仙山东南麓有白鹤楼遗址,崖壁镌有“白鹤楼”摩崖石刻,落款“熙宁九年九月轼”,为苏轼于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知密州时所题,今五莲县区域当时为密州所辖。苏轼知密州二年,留下了超然台、盖公堂等胜迹,五莲有幸,亦得旷世文豪题书“白鹤楼”,让九仙山白鹤楼得以名垂千古。
苏轼去后,白鹤楼沉寂了500多个春秋,直到明代万历年间,另一位“鹤鸣之士”丁惟宁追寻苏轼遗迹来到这里。在这里,丁氏父子和白鹤楼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白鹤楼下建起了闻名遐迩的全石建筑——“柱史丁公祠”(亦称丁公石祠),留下了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让秀丽的九仙山更加迷人。
丁惟宁,字汝安,又字养静,号少滨,别署少滨主人,诸城人,明嘉靖进士,学识淹贯,工诗文、善书法,历任河北清苑、山西长治知县、四川道监察御史、湖广郧襄兵备道副使等官职,是明嘉靖、万历年间一代鸿儒、著名清官。丁惟宁秉性耿介,为官清正,在湖广郧襄兵备道副使任上因受诬陷无辜遭贬,拂衣归里,隐居于九仙山东南麓。
年轻时的丁惟宁,才华横溢,雄心万丈,很想在官场干出一番事业。但由于性情耿直、不阿权贵,官场之路自然走得艰难。对政治的黑暗失望之下,辞官归隐也就成为一种必然。归隐山林,这也是在晚明政治黑暗的时局下,中国士大夫不甘同流合污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
据史志记载,丁惟宁性格刚直、不阿权贵、遇事敏练,在山西长治县令任上时平抑豪强、革除弊政,离任时万民空巷夹道相送,后长治百姓为之立祠纪念;任御史巡按直隶时,拆除了大太监冯保的生祠,释放了因白莲狱案株连的无辜百姓千余人,百姓为之拍手称快。丁惟宁为官清正,三任要职,但每次归里,随身行李仅图书衣被而已,别无长物。辞官归里后,当地官吏虽欲结纳,却经年不得一见。县令使公人送八百两银子至门,说是旧例皆然,丁惟宁坚辞不受。他在西园种韭数十畦,售于市集,有人嘲笑他辞金不受而求利于韭,他说:“官银非吾所有,圃蔬自食其力”,闻者皆叹服。丁惟宁奉亲至孝,每逢父母忌辰,必着白衣而斋素,室内悬父母像,朝夕相拜,乡人无不崇敬。丁惟宁秉持清风传家,这一家风贯穿于他的一生,也以此教育自己的子女。丁惟宁虽做过高官,但家中仍居草房,后因房子太过破旧才同意修葺,家人便借机把房子盖大一些,梁栋都已架好。丁惟宁知道后,立命木匠截柱,曰:“无示子孙侈也。”丁氏家族绵延发展数百年,官员名士辈出,这与其崇廉尚俭、低调严正的家风密不可分。
“凤翮高骞侍从班,羽仪方仰忽投闲。削成丘壑疑天外,领就烟霞出世间。永誉自了高月旦,神游从此托仙山。独余千里瞻依在,遥见云头鹤往还。”这首《山中即事》,为丁惟宁辞官归隐九仙山白鹤楼下时所写。诗中对九仙山的风景不吝赞美,而其坎坷的仕途经历也见诸笔端。从诗中可以想见,作者曾经意气风发名列朝班,然而时间未久便因居官清正为上司所忌,无辜遭贬退隐山林,寄情于山水之间。诗句清丽洒脱,很有大家风范,唯有一股郁郁不平之气通篇流转,让人心生叹惋。
隔壑并峙的五莲山、九仙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又如伸开的两臂,将白鹤楼、丁公石祠和丁家楼子村拥在怀中。九仙山四季分明,春来杜鹃满山,径幽而香远;秋至草木斑斓,天高而水清。丁家楼子村北面的万寿峰、老母阁、梳洗峰、观音峰等山峰峭拔嶙峋,烟云缥缈,万寿峰状若巨佛,是九仙山的主峰,峰下有宋代古刹侔云寺遗址。丁公石祠位于丁家楼子村前,依山傍水,风水绝佳。
白鹤归华表,青山作主人。官场失意的丁惟宁在九仙山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他在白鹤楼下背倚九仙山结庐,“昼憩树下,夜宿草庐,扶杖逍遥于烟水之间”。他沉浸在山光水色里,与文友们切磋诗艺,也给童蒙的子侄课业。他倾听自然的天籁,创作出《山中即事》《观海行》《登北极台怀旧》等诗文,均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丁公长子耀斗得知父亲有去世后长眠于此地之意,于是伐石作室,建石室三间,以石之坚固,以期长存于天地之间。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丁惟宁去世,丁耀斗兄弟将石室辟为祠堂,迎丁公神主供奉于石室之内。从此,丁公石祠与白鹤楼一起,成为这方土地独特的文化符号。
而今,白鹤楼仅存遗址,但丁公石祠历400多年风雨,犹壮丽如初。因苏轼与白鹤楼的缘故,丁惟宁选择在这里隐居,后来,就有了丁家楼子村。
“独余千里瞻依在,遥见云头鹤往还。”许是因为白鹤楼的缘故,在丁惟宁的笔下,多次出现“鹤”的踪迹。丁公祠内石壁上镶嵌的九方明代诗文碑刻,也一再将丁惟宁比拟为《搜神后记》(陶渊明著)中化鹤归来的“丁令威”,或为与白鹤为友的世外高人。
追根溯源,白鹤楼,是这一切的源头。
高洁的白鹤,成为高士丁惟宁的化身,连同他的儿辈们,也与白鹤难解难分。
丁耀斗,丁惟宁的长子,字虹野,崇祯己巳贡生,诰敕内阁中书舍人。他有个雅号——“白鹤楼居士”,还摹写了苏轼“白鹤楼”题刻,与白鹤楼的缘分可谓深矣。丁公石祠石坊两边的石柱上,刻有“一咏一觞畅百年之逸兴;勿伐勿剪绵千载之遐思”楹联,落款“不肖男耀斗述”“少滨主人题”,可知上述文字是丁耀斗撰述、丁惟宁手书。
在这副楹联里,丁耀斗化用了王羲之《兰亭集序》“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和《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两个典故,喻指九仙山之风景堪比“兰亭会”的会稽山,既形容了丁公退隐林下、寄情山水的超然物外,让后人遥思丁公不慕名利的豁达胸襟,又借召公“甘棠遗爱”之寓意,彰显丁公之德政。
我们要感谢丁耀斗,正是他为丁公筑石室、立石坊于九仙山下,而且摹写苏轼“白鹤楼”题书并镌刻于石壁之上,这才有了“柱史丁公祠”这一光耀千秋的文化古迹,也让苏轼“白鹤楼”遗迹更加熠熠生辉。
丁耀亢,丁惟宁的第五子,字西生,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木鸡道人,是著作等身的九仙诗人、著名文学家。鹤居林野,品性高洁,常以之喻高人隐士。“萧然野鹤姿,谁复识中散。”(苏轼《李宪仲哀辞》)。丁耀亢倜傥不羁,怀才不遇隐逸林泉,其号“野鹤”,风骨于中可见一斑。
丁耀亢是清代诸城“开一邑风雅之始”的著名历史人物,一生著述宏富。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他登上超然台拜谒苏公祠,赋诗《登超然台谒苏文忠公有感》:“穆陵霸气尚纵横,台畔遗文记典刑。物有可观皆可乐,人能超世始超名。旧河沙岸翻为谷,官署归鸦不入城。我著瓶梅君咏桧,古今分谤愧先生。”在诗中,可以看出丁耀亢对苏轼“无往不乐”“超然物外”精神和德政遗爱的景仰追慕之情。
“神物龟酬孔,仙才鹤姓丁。”(李商隐《寄太原卢司空三十韵》)因白鹤楼而至,以鹤而名,丁氏父子三代皆鹤缘深厚,令人叹为观止。
“东望五莲西九仙,鼎峙并成三不朽。”(张献之《送丁先生藏主山中》)。丁公石祠是古代建筑艺术的瑰宝,以石室之坚固,当与五莲山、九仙山一同长存于世间。400多年过去,石祠经受社会变迁和风雨侵蚀,依然保存完好,壮丽如初。“识者谓当为亿千年物,而公之德又足以永之,虽与此山并存可也。”(王化贞《柱史丁公祠记》)。睹物思人,不由让人惊叹古人的智慧。
高风与孝思,千载共山青。丁惟宁仕途坎坷,不得志而归隐林泉,但他的德政和风骨,已与坚固的石祠一样不朽,与巍巍青山魂魄共之。苏轼“白鹤楼”题书和丁公石祠,犹如一座文化地标,让五莲山水有了厚重的文脉传承,光耀千秋。
(李本亭:山东省日照市五莲县政协科教文史委主任,潍坊市苏轼文化研究会理事,日照市作协、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编著有《五莲山志》《五莲九仙宝地》等书籍,在《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苏轼与日照》《苏轼:密州三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