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鱼化龙 胡婷婷
岁更三黜起风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刚刚走上仕途巅峰的苏辙,又跌进了谪贬的滑道。
元祐八年,高太后去世,18岁的哲宗皇帝亲政,改元绍圣,准备继承父亲神宗的遗志继续推行改革,启用变法派人物,形势对苏辙骤然不利。
一开始,哲宗以李清臣为中书侍郎,全面指责元祐之政。
苏辙起而反驳,于是上了《论御试策题札子二首》。他认为“元丰之事有可复行,而元祐之政有所未便”,希望能“公共商议,见其可而后行,审其失而后罢”。苏辙的态度应该说是十分诚恳的,但哲宗却很不高兴,李清臣等又从旁煽风点火,哲宗“益怒,遂责辙以汉武比先朝”。这是指苏辙札子中有如下一段话:“昔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赋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平准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苏辙认为自己以武帝比先朝无罪,因为“汉武,明主也”。哲宗声色俱厉地怒斥道:“卿意但谓汉武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岂明主乎?”苏辙不敢再申说,只好下殿待罪。
苏辙上《待罪札子》,要求“少宽刑诛,特赐屏逐”。结果苏辙被命出知汝州(今属河南)。中书舍人吴安诗所撰的苏辙知汝州制词,有“文学风节,天下所闻”,“原诚终是爱君,薄责尚期改过”语。哲宗对这一制词很不满意,批道:“苏辙引用汉武故事,比拟先帝,事体失当。所进入词语,不著事实”,命“别撰词进入”。不久,吴安诗竟因此罢为起居郎。重撰的制词就大大加码了,指责苏辙“倡为奸言,怫于众闻”,“忘体国之义,循习非之私。始则密奏以指陈,终于宣言以眩听。至引汉武以方先朝,欲以穷奢黩武之资,加之明圣德哲之主。言而及此,其心谓何?宜解东台之官,出守列郡之寄”(孙汝听《颍滨年表》)。
苏辙于绍圣元年四月二十一日到达汝州(河南临汝),绍圣元年六月再贬袁州(今江西宜春),还未到达袁州,苏辙又被命分司南京,筠州(今属江西)居住。这就是所谓的“岁更三黜”(《分司南京到筠州谢表》),一年中先后贬官汝州、袁州、筠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哥哥苏轼也成众矢之的,连贬杭州、颍州、惠州。
尽管一年中三度遭贬,但每到一地,苏辙仍然勤政爱民,颇有政绩。离任之时,父老乡亲,都自发相送,哽泣呜咽,数十里绵延不绝。
1097年,朝廷又下诏书,降苏辙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
赴任途中,苏辙与贬往琼州的苏轼,在藤州相遇。
按照苏轼自己的说法,他和苏辙都是谪迁外放,匆忙成行,音讯不通,赶到梧州时,才听说弟弟在藤州,于是早追晚赶,终于得以相见,作《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
京城一别,转瞬已有四年,兄弟会面,自是一番执手相看泪眼。
雷、琼二州同向,苏辙与苏轼,刚好结伴而行。
同行的路程很短,两人却走得极慢。
年少时,苏轼极爱韦应物的诗句“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曾与苏辙约定,若有闲暇,必当“秉烛西窗,夜雨对床”。
成年后,兄弟俩都在异地为官,聚少离多,只得借助书信和诗词,化解离愁,聊表问候。如今落难他乡,这相聚的时光,自是珍贵异常。
抵达雷州后,苏轼仍然流连数日,迟迟不愿离去。
在此处,兄弟俩总算实现了“对床眠”的夙愿。
遗憾的是,苏轼旧疾复发,连续几晚,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苏辙焦灼万分,“连床闻动息,一夜再三起”,唯恐年迈的兄长,有个什么闪失。
但圣命难违,不敢误期,五天后,苏轼病情稍有好转,苏辙就将兄长送到了驶往海南的船上。临别之际,更是千叮万嘱,希望苏轼保重身体,期盼兄长早日北归,“送君渡海南,风帆若张弓”“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兄弟俩此地一别,竟成永远。
到雷州不满一年,年近花甲的苏辙,又被改为循州安置,“二年之间,蛮荒之地,水陆几万里”,境况之凄惨,可想而知。
但大起大落后的苏辙,历尽艰难,阅遍沧桑,面对眼下的遭遇,并无过多的哀怨与悲愤,笔下的诗句里,倒有几分闲适与淡泊。
好在苦难的岁月,终于到了尽头。
1100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哲宗病逝,其弟赵佶继位,是为宋徽宗。
北宋的政局,又开始风卷云涌。
徽宗登基后,启用韩琦之子韩忠彦为相,蔡京、章惇等人先后被放逐,之前被降罪的旧党官员,纷纷获得赦免。
苏辙也接到了改任濠州团练副史、岳州居住的通知,随后又复为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宫,且居住地点不受限制。
考虑到嵩山脚下,尚有几亩田产,苏辙上书朝廷,请求定居颍川。徽宗恩准。
刚到颍川,他便修书一封,希望苏轼也能前来同住,但数月后,他却接到噩耗,苏轼已在常州去世。
苏辙如雷轰顶,欲哭无声,含泪写下《祭亡兄端明文》,字里行间,对兄长满是敬佩和哀怜之情:
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幼学无师,受业先君。兄敏我愚,赖以有闻。寒暑相従,逮壮而分。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渡岭涉海,前后七期。瘴气所烝,飓风所吹。有来中原,人鲜克还,义气外强,道心内全。百折不摧,如有待然。
定居颍川后,苏辙将书房命名为“遗老斋”,并自号“颍滨遗老”,终日闭门深居,谢绝宾客,从不谈论时事,只以读书写文为娱,“可怜举目非吾党,谁与开樽共一杯”“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1112年,苏辙逝世,享年七十四岁。
朝廷追为端明殿学士,特赠宣奉大夫。
数十年后,因长子苏迟显贵,苏辙获赠太师,封魏国公,妻子史氏,也被追赠为楚国太夫人。
真我风采史留痕
苏洵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苏辙名字的由来: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
——《名二子说》
天下车马,莫不循辙而进。但车马有功,无人念及辙,车马颠覆,也无人怪罪辙。苏洵将次子取名为“辙”,就是希望他能循规蹈矩,谨言慎语,善处祸福。
但纵观苏辙的一生,他似乎未能领会父亲的苦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遇有不平,都会直言极谏,即便以此获罪,也在所不惜。或许他是认为,既然以“辙”为名,那么让大宋这辆马车,行得更远、走得更稳,才是职责所在。
也正因如此,“三苏”之中,苏辙的仕途成就最高,官近宰辅,显赫一时。
论及文学,他肯定不及苏轼,但与兄长相比,他的诗文,也极具个性,“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未必劣于其兄”。
他在经典名篇《上枢密韩太尉书》中提出的观点,“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对后世文人,影响极深。
最关键的是,这是一篇谋求举荐的干谒文,苏辙却写得委婉曲折,不露声色,“注意在此,而立言在彼”,这就堪称绝妙了,至少要比李大诗仙的那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高明很多倍。
就连苏轼,也称苏辙的文章,气势宏大,却淡泊内敛,与他为人极为相似,但秀杰之气终究掩饰不住,“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而《宋史》的作者脱脱,则认为苏辙的高妙之处,已大致与苏轼相近,“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澹泊……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其高处殆与兄轼相迫。”
文能千古留名,仕能位极人臣,对于古代的读书人来说,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苏轼去世后,苏辙在颍川闭门著书11年,直至宋徽宗政和二年去世,最终交出了这样一份人生答卷:
《诗集传》《春秋集解》《老子解》《诗论》等,总共94卷。
论文学影响力,苏辙或许比不上兄长,但苏辙的诗歌、散文独具特色,汪洋澹泊,一唱三叹,连一向自恃才高的苏轼都不禁赞叹“子由诗过吾远甚。”
若论及政治成就,更是大大超越了哥哥苏轼。
终其一生,苏辙在哥哥的光环下泰然自处,从一名热血愤青蜕变为真正的实干家,充实稳健,仁厚深沉,不仅与哥哥患难与共、同进同退,更是和而不同、独树一帜,让自己活成了北宋文学史、政治史、学术史上的另一座高峰。
愿你走出别人的眼光,活出自己的人生。
(鱼化龙: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四川省作家协会、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胡婷婷:网络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