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乐山 罗国雄
这不是元丰七年七月的眉州,也不是知州黎希声947年前主持修建的远景楼。
但不妨碍登高望远。苏祠瑞莲、灵岩石笋、蟆颐晚照、象耳秋岚、松江野渡……古眉州八景是专属苏东坡的。今人难得再见的隽永意象和意境,都在如针的细雨中,白茫茫的一片。
连时间也是苍茫的。我在楼里楼外上下、进出,眼角的晶莹隐于岷江的桃汛中。逆水而上的喘息,在命运里仰首朝天,背影勒进彭祖山太极地不能闭合的鱼眼,刻写董仲舒的《止雨祝》。奔跑的雨滴,呼吸溺流进漩涡,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一站。换一口气,或许又是一次崭新的旅程!
苏轼就是从这里上船出川,到中岩听琴瑟和鸣的余音,载酒凌云观弥勒大佛的“佛设”,登犍为王氏书楼,访问历史褶皱中的故交与新知。其余的时间,他们父子三人,都静静地坐在船上,一边《过宜宾见夷中乱山》,一边思考如何弹奏流水,把明月切分成清溪古驿的茉莉花重瓣,让千年芬芳,清绝如《南行集》中深夜的江流。最后让想象插上翅膀,俯仰瞻睹——“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
这场雨一直下着,从北宋到今天,没有停的意思。远景楼像古蟆颐津对岸,红砂岩上某个脚印的凹穴里站着生长的码头,在以一条古湔水源头的淅沥雨声为食。
越下越大的雨,没有影响到我的视线。从这里望向岷江东岸,过崇礼,经富牛,到一片汪洋的黑龙滩水库。那个迎着风雨,边走边哭的人是谁呢?她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卷起裤管,浑身湿透地站住五十多年前的一处四月的留白,等候苏坟山的野蔷薇,萌蘖一芽新乡愁的消息。
她的身体弯曲成一把伞,像在给落了一地的槐花雨,做人工呼吸。高高隆起的腹中,还有一个胎儿,在靠雨水一样温暖的羊水,缓冲各种对子宫的压迫,并提供营养和氧气,实现分娩前——乃至一生的循环代谢……
一个月后我出生。人到中年的母亲,交出了泪水的同时,也交出了命运中的最后一个小满。还交出了我这条亲情宠物的土狗,至今仍在给动三车(水车、丝车和油车)的父老乡亲守夜的灵魂。
蟆颐晚照
蟆颐堰缠绕蟆颐山,蟆颐山兀立玻璃江边。
江叫玻璃因为水很清澈,堰叫蟆颐因为梦见了东津之地。
山上有观,观里有殿,殿内供奉重瞳、文昌、儒易、慈航、太岁、南极……殿外站着苏洵求子时梦见张仙后栽的两棵银杏。树上挂着两盏灯,一盏叫苏轼,一盏叫苏辙。
每当夕阳西下,江上渔歌唱晚,就有小峨眉的光芒远道而来,点亮了群山。
堰边有座篱笆小院,屋后躺着上了岸的岷江石。远嫁到此的二姑,像一棵移栽玻璃江畔的翠竹,聆听这座林峦特秀、形似蛤蟆的山,唱着老子的《道德经》,吐出“涝不溢,旱不枯,汲之不尽”的流泉,而颐养天年。直到她流完的血液,加入回环往复的蟆颐堰,让我止步于某块石头的裂缝。半梦半醒的竹林,不时掀起一阵绿风,逼停汲水的危岩,交出心里的泉眼,似乎要吹出竹笋们身体里的雪,在这个人间,为健在亲人和爱建生祠。
我心里的隐者已随踏青的子瞻和子由,进了山、入了观。从六岁开始,老人泉中的一只白蟹,就代替我在这里修行。
而我的浮生,像在入世拍一部电影。前半部黑白片,已陆续拍完——只留影了白的轻重,永远不会交出心底的黑暗。
后半部能否着色上彩,要看两棵银杏树上站着的,掏空了心思的大雁,日落前能否叼走,整座蟆颐山的荣枯和沧桑,以及一只虾蟆声囊里疲倦不已的乡愁。
入夜,在灵魂跳进玻璃江洗澡之前,我始终是那个“髣佛蟆颐路,故乡不敢思”的陆游。
在纱縠行
长夜无眠。行至“古纱縠行”牌坊下,仿佛就回到了宋朝。
迷蒙光亮忽闪明灭间,熙来攘往的人流,被时光轻轻搓揉,顷刻便像“绢之轻细者,棉之纺成丝缕者”——离乱的背影只论平仄,无问西东。一阕宋词排着队,像岷江中的人鱼在此间穿游,擦亮了黑夜安身于往事淤泥中的立鳞。又像在一张古琴的七弦,彻夜寻找属于它的音准。更像是在一匹素帛的经纬,安排发光的纹饰,梳理每一根线条的记忆,找到岁月打过的死结,并把它们一一解开。
“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的程夫人,吐出来两根游丝,一根叫苏轼,一根叫苏辙。头顶的星星像路灯,戴着一顶眉州、巴蜀、北宋,乃至世界的长翅帽,一路紧走慢走,追上了心中飘着的雪。雪落在街沿上,黄葛晚翠顾影自怜,抱头痛哭……每一朵雪,都像闪亮的钉子。时间不是淬火它们的夜露,更像是永不断流的岷江,来浇灭这些雪花哧哧冒烟的精神的引信,缓和它们凋零时的紧张和不安,抚慰世界——千年前探出的一对敏感的触角。
我在西街入口,看见少年苏轼、苏辙走进去,到街东头等他们出来,却再也没有等到。只见同样穿过流水,头发花白的另一个我,饮下了一瓢月光,两只眼睛就变成了东坡湖。
无论是大江东去,还是颍滨暗流,时光河流里捡漏诗性光芒的人,梦里都有一只新蚕,吐丝结网又一个纱縠行。用梦呓的馨香,抬着千里共婵娟的一床被子,走马一条无尘小径——“软草平莎过雨新。”
(罗国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四川文学》《红岩》等报刊。主编《乐山百年新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