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夏钦
嘉祐元年(1056年)春夏之交的那场雨,下得有些令人揪心。
是年闰三月,18岁的苏辙怀揣着“奋厉有当世志”的理想,随着父亲苏洵、兄长苏轼千里迢迢,走陆路赶到京城开封,参加成年以来的第一次科举考试。
父子三人从眉山出发,经成都,过汉州、德阳、罗江、绵州、魏城、武连走到秦岭脚下,经剑门关、大散关穿越秦岭,再从陈仓、眉县横渠道、凤翔府城、长安、渑池、洛阳,历时两个多月,才奔向梦寐以求的汴京开封。这里是大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文人墨客云集的地方,更是每一个有志于通过科举仕途报效国家的年轻人,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汇聚于此“华山论剑”的梦想之地。
斯时的北宋首都东京开封,有人口约100万,可能是世界上城市化进程最高、商业最繁荣的城市。在迪特·库恩所著的《哈佛中国史——宋的转型》一书中,曾这样激情满怀地写道:“在这个地方,有权势的、有财富的、有教养的、追求时尚的人,以及四处谋生的流浪者都混居在一起,成为都市人;在这个地方,金钱、房地产和经济上的成功,影响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在这个地方,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获得或失去财富。”
原本以为迎接他们的,是皇城、内城和外城构成的皇家威严,是扑面而来的盛世繁华,是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京城荣光,是商铺、酒馆、茶坊、旅店、瓦舍勾栏构成的富足想象,但举目四望,却是一片泽国。
苏辙父子三人五月到达京城时,适逢这年天气异常,大半个北宋暴雨成灾,四大护城河之一的蔡河决口,汴京城里一片汪洋。洪水冲毁官衙民房数万间,人畜死亡成百上千,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大雨直到七月上旬才慢慢消停。遇上这样的极端天气,要想找好点的落脚之地不容易,苏家父子三人便寄宿于一个叫兴国寺浴室院的僧庙,有点相当于今天的文艺青年北漂住地下室。
因为心中怀揣着令人神往的梦想,眼前的恓惶之景并没有将苏辙兄弟吓倒,从蜀地晓行夜宿千里奔赴,他们只是希望自己的才华能被朝廷尽快看见,在京城,纵然风餐露宿,孤灯把盏,也毫无怨言。正值青春年华,人生充满希望,未来充满无限可能性。而希望,是引领一个年轻人激情奔赴的航标。
后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家喻户晓、流传千年的经典故事了:仁宗朝嘉祐二年(1057年)的科举考试,被后世称为公认的“千年科举第一榜”。这年科举考试各科共录取899人,其中进士科388人。这一年的进士榜,若干年后,仍然闪耀在历史的星空,载入《宋史》列传的24人,位跻宰执的9人,思想家2人,大将1人,“唐宋八大家”3人,这在中国封建社会整个科举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苏辙兄弟不仅进士及第,兄长苏轼还以一篇《邢赏忠厚之至论》的满分雄文,名动京城,获得主考官、文坛领袖欧阳修的褒扬而誉满京华。
开封地处中原,北靠黄河,是一座历尽沧桑的古城。自金代明昌年间黄河改道之后,从金大定二十年(1180年)到1944年,前后764年间,黄河决溢338处,开封城被淹了七八次,被泥沙掩埋了七八次,由此形成了开封“城摞城、城套城、城门压城门”的奇特现象。因为黄河水的多次冲刷淹埋,苏辙兄弟生活过的北宋汴京,早已深埋于地下8米深处。因此,在现代开封寻找苏辙生活过的历史印迹,已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了。好在,他们的锦绣诗篇还在一代代传诵,他们的诗篇中关于汴京的过往还在以文字的形式复活。好在,迅猛的科技发展推动的考古事业,正在以遗址的形式,让我们一眼望尽千年沧桑巨变,让我们在遗址与文字的互证之中,感受他们生活过的时代气息。
20世纪80年代,人们在开封龙亭一带清淤时吃惊地发现:地下3米到12米处,竟然重叠着6座古城——3座国都,即战国魏都大梁;北宋首都汴京,又称东京;金朝首都南京,又称汴梁。两座省城,即明、清的河南省会开封。1座唐代重镇,即汴州。如果说今天的开封还有一些与北宋有关的遗迹的话,可能就是两座塔——铁塔和繁塔,一个遗址——州桥及汴河遗址,以及开封博物馆里陈列的一些宋代出土的碑刻文物印记。
先从铁塔说起吧。如今铁塔所在的区域,北宋时属于开宝寺,汴京四大寺院之一。这里也曾经是贡院所在地,苏辙兄弟第一次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就是在这里。只不过苏辙兄弟进京赶考时,铁塔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之中。它的全部落成,还要等到20年后的神宗朝。那时,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熙宁变法”,已经如火如荼开展了好几年。
因为整个塔身远远看去好像铁锈一样的颜色,常常被认为是一座铁塔,但这其实是砖砌的,只是外面覆盖着铁色的琉璃雕砖,显得铸铁般沉稳厚重。开封铁塔素有“天下第一塔”的美称,是中国最高大、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琉璃砖塔,又因此地曾为开宝寺,正式名称叫开宝寺塔。
比铁塔历史更悠久,曾经高度也更高的,是被称为开封第一座佛塔的繁(读音为po)塔。繁塔建于北宋开宝七年(974年),位于开封市东南,原名兴慈塔,是开封兴建的第一座佛塔。其建筑得名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建在地势平坦难得的高台之上,另一方面是高地周边居住的多为姓繁的人,所以高台被称作繁台,塔也就被称为繁塔。
有意思的是,在地势平坦的开封都城,在古时候建筑一般不超过20米高度的情况下,在城市东北与东南方向,铁塔与繁塔的高度,无疑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更没有想到的是,无论经历战争、火灾、雷电、洪水、地震等各种自然灾害和人为摧毁的侵袭,倒下的、淹没的、垮掉的,都是寻常建筑,它们,却成了一座城市绵延千年“活化石”般的见证。
甲辰年盛夏,当我冒着酷暑来到位于开封闹市区中山路与自由路交叉口南约50米的“北宋东京城州桥遗址”时,亲眼见证了文献上传说已久的开封地下“城摞城”的特殊景观,感受到“一河览古今,一桥望千年”的地理奇观。遗址的考古挖掘还在进行中,一个巨大的钢结构像苍穹一样,将考古现场一览无余地罩在其中。层次分明的地下城墙自上而下,用长条形的红色标识竖着写有清、明、宋、金等字样。最底层一方小小的池子里,积满了一泓宁静的水。放眼望去,河道堤岸土灰色的石壁上,北宋大型浮雕栩栩如生,有的像骏马一样奔腾,有的像仙鹤一样飞舞,有的像祥云一样环绕。解说员介绍,这些石刻壁画叫“海马瑞兽图”,由一匹海马、两只仙鹤构成一组图案,每组图案长约7.5米,每幅石雕壁画推测共有4组图案——现已完整揭晓3组,另有1组被明代州桥雁翅遮挡。根据石壁编码推测,每幅石雕壁画总长约30米。这些石壁所展现的精美石刻艺术,让人从侧面感受到北宋汴京在物质和精神文化两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原来穿城而过的汴河水,就曾在我站的地方地下8米处流过;原来当年意气风发进京赶考,名动京城的苏辙兄弟,曾经在这里观赏过宽阔的汴河水;原来因身陷“乌台诗案”黯然离京九死一生的苏轼,跨过的是这样一座州桥。
参观了州桥遗址,聆听完讲解员的解说之后,州桥文化发展公司还给我们送上了两个大礼包:两个深蓝色的信封内,是两张编码号分别为63638、63639的州桥明月明信片——待到州桥遗址博物馆建成后,凭此券可以免票再来参观。
《水浒传》里,但凡写到京城里发生的事,州桥总是频频出场,成为故事的背景:杨志卖刀的地点在州桥;梁山好汉元宵闹东京,也数次在州桥附近逡巡。
州桥是汴河上13座桥中最壮观的一座,“州桥明月”是汴京有名的八景之一,诗人梅尧臣咏唱过,王安石咏唱过,杨万里咏唱过。而在北宋遗老孟元老的笔下,州桥一带,就是十足的美食不夜城。想必在汴京工作生活了12年之久的苏辙,也应该无数次地欣赏过州桥的明月,见证过州桥的繁华景象;想必他路过州桥的时候,看到这些精美的壁画,也会暗暗称妙。
州桥遗址——老城墙——古吹台——包公祠——开封府——龙亭公园——大相国寺——清明上河园——铁塔和繁塔,是我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打量这座千年古城的匆匆行迹。包公祠和开封府是20世纪80年代重建的,没有多少历史的厚重感,但想想苏辙的兄长苏轼曾经在开封府当过推官,想想很多熟悉的名字,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晏殊等都在开封府工作过,就觉得它鲜活起来,生动起来。
龙亭公园浩大的湖水几可见底,放干了水在进行整治,阳光炙烤下,湖底的腐泥发出一阵阵臭味,但想想这里曾经是北宋的皇宫,是苏辙兄弟在崇政殿参加人生起步阶段最重要的殿试所在地,是他们第一次零距离见到龙颜,也是他们先后作为帝王师常常出入的地方,也就坦率起来,景仰起来。
怀揣着“奋厉有当世志”理想的苏辙在偌大的开封城摔爬滚打一生,现在我们来回望复盘他斑斓丰富的一生,梦想实现过,理想绽放过,生命怒放过,制科考试优待过,国家重大事务参与过:19岁时一考及第;30岁时神宗皇帝延合殿召见廷辩;8年多的京官生涯,先后任校书郎、右司谏、起居郎、中书舍人、户部侍郎、翰林学士兼知制诰、吏部侍郎、权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官职。
以前,认识三苏,是从他们浩繁的诗文和影视剧中,这次在开封寻找苏辙,从纸上到现实——尽管他们生活过的开封已埋在深深的地底之下,心理上还是觉得离他们更近些,更亲切些。尽管盛夏的酷热让人难受,但我还是觉得在不大的开封城里闲逛,感受它火热的烟火漫卷的同时,仿佛州桥遗址的黄河泥沙中,包公湖的粼粼波光中,龙亭公园宽阔的长廊中,清明上河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中,都若隐若现地有苏辙兄弟高大伟岸的身影,有他们朗朗的笑声,有他们激昂雄浑的文字。
如果说人生如梦,开封,就是苏辙兄弟“梦开始的地方”。
(夏钦,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记协区县分会副主席、成都市青羊区作协副主席、成都高新区融媒体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