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资阳 唐俊高 又读苏东坡，竟冲动难耐：想跟他出去走一趟。 想跟苏东坡出去走一趟，还真的多是冲着那豪放的气派和奇绝的才华。他那“我欲乘风归去”“诗酒趁年华”；他的诗文、词赋、书画无不登峰造极。 余光中曾说，出去旅游，不要跟李白，他不现实，不负责任；也不要跟杜甫，他太苦哈哈了，怕太严肃；要跟苏东坡，他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想想也是。屈原与日月争光，终忧愤跳江，成了“神”；陶渊明实在不想蹚官场浑水了，不玩了，隐逸南山去了，成了“宗”（隐逸诗人之宗）；李白再也受不了“臣妾气态间”的玩弄，一声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扭头而去，成了“仙”……苏东坡，却无论高居庙堂还是委身江湖，都把自己起落无常的一生活成了一个“人”。他把一个“人”，活成了尊严、仁厚、旷达、宽容、温暖，活成了哲明、坚韧、豪放、机趣、美妙，活成了一种境界。后人在不同的境遇里，可与他相逢；在一次次的品读里，可将他激活；在与他随时的攀谈里，都能领略到他那浸润千年的天趣微笑。 跟苏东坡出去走一趟，最想走的是黄州、惠州、儋州。 苏东坡离世前两个月，作了一首小诗《自题金山画像》。这是他的绝笔，也是给自己的一生挽了个圈：“……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自视一生最值得称道的所得，不在做朝堂权贵时的显赫，也不在做地方官员时的德行，恰恰在被贬谪三州时的苦难和磨砺。这看似自嘲，实是旷达，是丝毫不减本色的豪放，是不可救药的旷达。 去黄州，一定要跟苏东坡一起去躬耕东坡。一个文人的文房四宝，换作了农人的锄头镰刀。一定要跟苏东坡一起穿芒鞋、拄竹杖，去沙湖道上淋一次雨，在风雨泥泞中听他吟诵那大彻大悟的人生哲言《定风波》。一个曾经恃才张扬的旷世奇才，一个曾经视给皇帝写治国策论为正道的朝廷命官，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的人生坐标和精神坐标，开始了从文人向哲人的转变和丰盈，开始了将孔子、庄子两种人生态度统一于一种人生模式。 去黄州，一定要跟苏东坡一起寻一月明之夜，摇一叶扁舟，醉游赤壁。还能同卑田院乞儿一起，连夜杀头病牛下酒么？还能喝它个月黑风高，最后不得不翻墙入城么？ 去惠州，一定要跟苏东坡一起流连小西湖。 去了惠州西湖，一定要去朝云墓前垂首怜芳。 在杭州西湖，我曾数度漫步苏堤，幻想着从美丽的湖光山色和喧腾的物阜民丰中，打捞起当年那个文官在这里埋下的这根骨头。我也乘夜泛舟灯火阑珊，总想偶遇朝云手抚古筝，唱着苏东坡给她写的词儿，而苏东坡翘首船头，在举杯邀月。正是苏东坡着手为朝云写词儿，万物入题，由心而发，豪放不羁，才把当时香软柔媚的“流行歌词”，一举抬升为千古“宋词”。 与苏东坡一生相伴的三位女性都姓王。原配王弗早逝，继室王闰之也先他而去，只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苦，万里追随，一直陪他流离蛮荒。 恰好，朝云是杭州西湖人；恰好，苏东坡被贬惠州后，同样为解湖边百姓居住、通行之苦，又千方百计在这惠州西湖建起了一条“苏堤”；恰好，朝云逝前惟愿葬在这他乡西湖的栖禅寺下松林中。 聪明俊秀的朝云，34岁芳龄早逝，给被贬谪的苏东坡沉重打击。他觉得自己带朝云来到岭南蛮荒之地，连累她客死他乡，“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 有趣的是，后来有文献记载，1132年，有强盗攻陷惠州，焚烧民居官舍，却唯独留下苏东坡给朝云修的白鹤居，并拜祭了朝云墓，即所谓“盗敬东坡”。 去儋州，一定要跟苏东坡一起“呵呵”“呵呵”。 “一枕无碍睡，辄亦得之耳。公无多奈我何，呵呵。” “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呵呵。酒极醇美，必是故人特遣下厅也。” 贬谪岁月，作为犯官，既要接受当地官员的看管，又还没有俸禄，可偏偏他又是一个“吃货”，“自笑平生为口忙”。他却照样能抠出生活中的细微乐趣，化苦痛于无形。 被贬黄州时，他向弟弟苏辙借得4500钱，他按一月30天分成30串，每串150钱，挂在一根横竿上，每天取下一串作为家用。后来借耕东坡，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居然吃得起价钱贱烂的猪肉了，他不仅摆弄出了“东坡膀”，还洋洋得意写下了《猪肉颂》。 被贬惠州，他又发现了一样美味，又得意洋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街上每天只杀一只羊，犯官哪敢去买也哪有钱去买羊肉呢，实在馋得不行了，就只好去买点羊脊骨。结果他一阵火烤，竟奇香无比，被他啃得干干净净。他又得意洋洋了，写信给他弟弟，说连等着啃骨头的狗都不高兴了。 儋州，更是偏远、荒蛮。苏东坡已打定主意先造棺、再掘坟，埋骨天涯。日子已不是数米为炊，有时不得不煮起了青菜、熬起了野菜。偶尔，在海边捡到了蚝，他又一番烟火摆弄，把自己舒服得更加得意，不仅写信给家人显摆，还叫人家千万不要讲出去了，不然不知会有多少人争着来儋州把他挤走……心存妙意，处处莲开。至今，与苏东坡有关的美食，尚能凑足一大桌。 在绝地儋州，苏东坡最响亮的“呵呵”，是给陪在身边的小儿子苏过的：“儿子比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 跟苏东坡出去走一趟，人生肯定美好。 （唐俊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员，资阳市作协主席。在《故事丛刊》《四川文学》《芒种》《当代作家》《四川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作品，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一湖丘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