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夏钦
三苏园能保存至今,并且得到历朝历代的扩建,本身就是奇迹。这不仅仅是对一座墓园的守望,更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千年守望;这也不仅仅是对一座墓园的扩建,而是对中国文学史继往开来的另一种书写。
苏辙病逝15年后,他们兄弟俩为之奋斗为之眷恋的北宋覆灭了。此后,中原大地战火纷飞硝烟不断,沦陷为金、元等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争夺政权的角逐舞台,但无论他们谁入主中原,都对北宋三苏一家的墓冢十分敬重,不但没有出现掘墓事件,还在保存完好的基础上不断扩建。
先是朝绅们请建广庆寺,不但获得了朝廷的恩准,还得到了宋高宗的赐名。
而在三苏坟的保护与传承上,元朝厥功至伟。全国最早、保存最好的一尊三苏父子泥彩塑像,始建于元代(公元1350年),它们现在供奉在三苏园三苏祠堂暖阁内,苏洵居中,苏轼、苏辙侍列左右,三人都穿朝服,面含微笑,栩栩如生。今天我们看到的三苏园占地几百亩,并非一开始就有如此规模,但第一次较大规模的拓展,就发生在元朝。从封树筑垣、竖碑神道,到为苏洵置衣冠冢,都发生在元朝。
每座坟茔都有自己的命运,但不是每座坟茔都能保留下来,那些葬在北邙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今天又有多少人会去拜谒祭祀呢。那些经过千年风雨而保存下来的坟茔,是时间在漫长的过程中做出的筛选。这种选择的背后,有一个关键的命题:世道人心。
有个丁姓家族,和三苏坟有着长达40年的守护缘分。
1984年,郏县三苏纪念馆成立时,第一任馆长是从郏县文化馆走马上任的丁清和,这一干,就是16年。丁清和上任时,将8岁的儿子丁国辉带到了苏坟寺村的“东坡小学”上学。某种意义上,郏县三苏纪念馆就成了他的家。看着父亲对三苏的痴迷与虔诚,多年的耳濡目染,也让小小的丁国辉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1995年,在平顶山市经商的丁国辉经过郑重选择,通过招考,成了三苏纪念馆的一员,和父亲丁清和成为同事。2014年,丁国辉成为第六任三苏纪念馆馆长,至今已经10年。丁清和、丁国辉父子因三苏结缘、子承父业,在苏坟寺村留下了父子两代接力守护三苏墓园四十载的佳话。这,仅仅是郏县人们以实际行动守护三苏坟的一个缩影。
对三苏坟的保护,已经根植到苏坟寺村每个村民的心中。三苏就像村民家里的老人一样,被村民深爱着。在大家眼中,三苏一家也保佑着村民。
真正把三苏园推向全国,吸引更多人来守护、关注的,是出生于郏县,现在任教于中国传媒大学的副教授刘楠。
如何突破地理限制、如何用数字技术赋能来保护和传播三苏文化?刘楠经过思考,提出了“守护苏东坡”与村民赋能乡村振兴的构想,“我出生在河南郏县,儿时开始就拜谒三苏墓。九百多年来默默守护三苏墓的苏坟寺村,这里有全世界离东坡先生最近的东坡小学。村里有保护完好的三苏园,见证着苏轼苏辙的千古兄弟情、东坡与妻子王闰之的合葬爱情,还有珍贵的明清古建筑。在东坡精神的浸润下,村民祖辈流传下众多惩恶扬善的民间故事,成为独特的乡风文明建设资源。”
也许是东坡先生的神韵和号召力,一个小小的思想火花,没想到会产生巨大的化学反应:“‘守护苏东坡’云村民”项目顺利得到平顶山市各级领导的支持。2022年苏东坡逝世921周年纪念日,“守护苏东坡”云村民启动仪式在三苏园成功举办。
几年下来,“守护苏东坡云村民团”微信群,“守护苏东坡云村民”微信公众号、微博、视频号、抖音号等全媒体矩阵陆续应运而生。全国性的东坡文化和乡村振兴论坛、东坡大讲堂、“苏轼苏辙宗亲祭祀”仪式陆续启动。 “守护苏东坡”云村民活动开展以来,聚集了来自黄州、杭州、常州、儋州等地的苏学专家以及众多苏粉参加。大家在离三苏英灵最近的地方,切磋三苏学术,涵养三苏文化,推动三苏文化思想创新传播。
没有专程到过郏县,很难说你是一个三苏的忠实粉丝。因为这里,是“唐宋八大家”三苏家族最集中的坟茔地,长眠着苏轼、苏辙,是他们约定一生“夜雨对床”的实现地,有父亲苏洵的衣冠冢,有苏轼“与之同穴”的妻子王闰之的墓,还有苏家不少后人的墓。占地数百亩的祭祀园,更像一个保存完好、充满诗意的景区,对于偏居中原一隅的郏县,历经战乱、瘟疫、火灾、地震等劫难,苏坟山还能保存如此完好,对比全国历史文化名人的坟茔而言,无论占地规模大小、管理规范情况、墓园完整程度,都是极为罕见的。
中元节前夕,我们千里奔袭到三苏园景区,拜谒倾慕已久的三苏。听到、看到和感受到的不同地域、不同职业、不同文化的粉丝对三苏的痴迷热爱,也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这种薪火相传的守望。
从三苏园景区回到入住的宾馆,大堂经理听说我们刚刚拜谒三苏回来,十分激动地说,他的一个本家兄弟,也是一个妥妥的苏粉,经常和全国各地的三苏后裔交流如何传承三苏文化和领略三苏家风家训。经理还讲了一个在抖音上刷到的故事:一名四川来的苏粉,在三苏园景区拜谒了却心事之后,索性在周围租了一间民宿,一住就是半个月,就是为了在心理上与三苏更亲近一些。
“有很多年轻人离开家乡,走向全国甚至世界各地去学习、工作、生活。希望现在的年轻人也能像苏轼一样,把‘此心安处是吾乡’作为生活和工作的座右铭,将学习、工作、生活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第三故乡,学习三苏的豁达精神,成就自己的辉煌人生。”讲解员的话入情入理。
谈苏辙自然绕不开苏轼,说苏辙的一生掩在苏轼的光芒之下,不为其过。举个例子,苏轼知徐州时,组织官绅民众同舟共济,成功化解了黄河决口对徐州的围困后,重修黄楼以做纪念时,苏辙应邀写的《黄楼赋》获得众人击节叫好,但随即就有人说,这实际上是苏轼代笔所为。苏轼哭笑不得,不得不亲自下场辟谣,在《答张文潜书》中说:“(子由)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
相信读者和我一样,注意到一个细节,即使是作为传媒人的刘楠,在发起“守护苏东坡”云村民活动时,用的也是“苏东坡”,不是“三苏”,不是“苏辙”,依然是把苏东坡作为一面精神旗帜高高张扬。可见苏东坡历千年来,在大众心中的地位与分量。三苏父子的性格特征、政治态度、学术思想及文学风格,实在差异太大。明代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颍滨文钞引》中说了一段中肯的话:“苏文定公之文,其巉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淡泊,遒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譬之片帆载海,澄波不扬,而洲岛之棼错,云霞之蔽亏,日星之闪烁,鱼龙之出没,并席之掌上,而绰约不穷者已,西汉以来别调也。”“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
连续两年休假,我将外出行程目的地都锁定在中原。在中原大地,脚下踏着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一座不起眼的芒山,埋藏着多少帝王将相;一条奔流不息的伊洛流,甚至其某个不知名的支流,说不定就是《诗经》某首名篇的源头……
诗人于坚说,朝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看高头讲章,仰望星空,凌空拜倒。还有一种,就是走朝圣之路,通过蜿蜒在大地上的确定性的道路,一路迈过河流、田野、山岗、果园、集镇,最后抵达某个地方。在圣贤的村口喝他当年的井水。在圣贤仰望过的角度,看那朝阳和月亮。
跨越千里追寻苏辙的河南印迹,在书本诗赋文章与大地遗迹互证的探寻过程中,我到底要寻找什么?或者我又找到了什么?作为时代的苏辙,他是如何在极度宽松的政治环境中,极度舒展自己个性的?在苏辙的时代,他是如何做到在长达二十多年沉于底层幕僚韧而不折、感而不伤,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大程度地去完成自己的?长达十几年孤寂的隐居,他是如何抛却曾经苦苦追求的政治抱负,淡定驱赶心魔而在政治污浊的淤泥中开出自己的学术之花、文学之花的?
这是我的求索,也是我的追问。
(夏钦:眉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高新区融媒体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