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蒋蓝
相传距今四五千年的时候,蜀王蚕丛喜欢穿着青色的衣服,带领民众种桑养蚕,使蜀地经济趋于兴旺繁盛,由此在成都平原建立了蜀地第一个国家政权——古蜀国。他死后,蜀人缅怀他功劳,就把蚕丛拜为青衣神,并将他的出生地命名为青神县,这也是中国唯一县名中以“神”命名的县。
《太平御览》卷一六六《州郡部·眉山》:“青神县当羌蜀之要,汉武帝使唐蒙破西南夷,即路始于此。”
岷江由北而南,从中部纵贯青神全境,东部以龙泉山脉为倚靠,山岭连绵起伏,称为东山;西部以眉山白马台地为主体,丘陵逶迤相续,称为西山。中部为岷江,思蒙河冲积平坝。据《青神县志》记载,古时陆路不畅,青神境内的码头是上达成都眉山、下达乐山宜宾重庆的中转站,形成了千帆林立、货船川流不息的大商埠,桑树接天蔽日,户户养蚕缫丝,被誉为“南方丝绸之路”“岷江古航道小峨眉”。曾经高高飘荡于岁月时空中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摩肩接踵的行人,诉说着这里门庭若市的繁华与热闹。宋孝宗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陆游被派到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麾下做幕僚,蜀地富庶盛况宛如梦影,正如他的《蝶恋花》中所描写的梦境:
水漾萍根风卷絮。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银釭深绣户,只愁风断青衣渡。
青神县程家嘴村位于青神县城南,东面临岷江,西面和南面紧靠思蒙河,北面与兰沟村相邻,幅员约4.87平方公里。在这个如诗如画的半岛上,滋润了这一片翠竹、桑田连接天际的绿岛。置身山坡上,可以看到这一片地貌,很像一片迎风微动的桑叶。
岷江千里浩荡,但眉州城东门到青神县这20多公里一段,暴躁的江水变得驯良舒缓起来。这里江面开阔,水平如镜,倒映着东岸的连绵古刹与西岸的桤木、竹林与麻柳树,白鹭低飞,鹭鸶成双,不时有银鱼跃出,荡起微微涟漪……唐代以后,便赢得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名字:玻璃江。对此,居住在“江上宅”的苏洵一家,对此尤其心领神会。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此地,一直有《东坡志林》所言“猪母佛”的故事流传。在清嘉庆《眉州属志》卷二“地理志”下,有“猪龙泉”条,其中提及:“置南石佛镇。苏轼别业。”苏轼《东坡志林》“猪母佛”自言:“(猪龙)泉在石佛镇南五里许,青神二十五里。”此地北宋为石佛镇,系兵防重地,滨江大市,后废。清雍正时期建石佛庵,光绪年间成集市,名石佛场。古今地望对位,应在现思蒙河一带。
在北宋范镇《东斋记事》里,记载了青神县民情:“初,孟氏时,蜀之邑里常患盗,眉州陈氏常依青神县东山以避之。蜀既平,(陈)公弼之祖母史氏议徙族于邑中,乃西过江,掷金钗中流曰:‘今圣天子在上,吾不复过此。’以与贼为仇也。噫!妇人女子乃知喜治如此,况贤哲乎。可以见一方之人情也。”(《全宋笔记》第一编之六,大象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页)
这是说孟知祥、孟昶偏安后蜀的时期,鉴于强盗崛起、世相混乱,陈希亮的祖母史氏夫人率领族人迁居到青神县东山的过程,由此可见当地的正直、刚烈民风。
宋代张世南在笔记《游宦纪闻》卷二里,提及一桩本地的奇异风俗:世南嘉定甲戌,侍亲自成都归夔门官所。舟过眉州,见钓于水滨者,即而观之,篮中皆大虾(蛤)蟆,两两相负,牢不可拆。极力分而为两,旋即相负如初。扣钓者,云“市间以为珍味”。乃知成都人最贵重。以料物和酒炙之,曰炙蟾。亲朋更相馈遗者,此也。辛巳,侍亲守酉阳。一日,游郡圃池岸,亦有相负者数十对。沅陵胡宰留,栝苍人。闻之,亟令人捉去。谓其乡里以为珍品,名曰“风蛤”。
予世居德兴,有毛山环三州界,广袤数百里。每岁夏间,山傍人夜持火炬,入深溪或岩洞间,捕大虾(蛤)蟆,名曰石撞,乡人贵重之。世南亦尝染鼎其味,乃巨田鸡耳。扣捕者,云“奇而非耦”,又与所见者异矣。坡公:“眉人恨不脱得锦袄子”,即此物也。
世南尝观文选,左太冲《蜀都赋》曰:“乘鲎電鼍,同罛成共。”刘渊林注云:“鲎形如惠文冠,青黑色,十二足,似蟹,足悉在腹下。长五、六寸,雌尝负雄行。渔者取之,必得其双,故曰‘乘鲎’。”
《本草纲目拾遗》转录《职方考》:“闽邵武府出风蛤,类虾蟆。峨嵋峰麓之数村,每春初东南风起,则此物满床厨间,性温暖,治风及手足拘挛折伤。”
风蛤之类,现在岷江一线肯定消失了。但这些记录,无疑为岷江增添了无穷底蕴。耕读传家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一般家庭所努力追求的生活方式。程氏家族,“其先武昌人,唐广明中讳琦者从僖宗入蜀,遂家於眉州。”(晁公遡《程邛州(程敦书)墓志铭》),后来成为新兴的科宦之家。北宋时程文应的儿子程浚与苏轼的二叔苏涣一起进士及第,成为眉州两大名人,两家联姻,苏序与程文应都因儿子及第而受到朝廷加封而做官。程文应官至大理寺丞,名震乡梓。程仁霸、程文应、程之邵、程之元、程之才、程唐、程垓、程敦书等程家子孙,一代一代传承和践行程家敦厚家风,程家也成了官宦诗书之家。而苏洵之妻程夫人,封成国太夫人流芳百世,《大清一统志》将其列为眉州“烈女”。
在思蒙河与岷江汇合的右岸,是一片辽阔的河滩,这里就是程家嘴。河滩地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种蚕桑、蔬菜、水果。一到冬天,各种各样绿油油的蔬菜像绿色的地毯铺在河滩上。为方便百姓过河,北宋时程家出资建桥,民工把一根根大树干铺在一起,树的缝隙填满稻草,桥面上再铺上一层稻草和细沙。人们把这样的一座桥称为“草桥”。因瑞峰场所辖中岩山上盛产瑞草(灵芝),故将建成的草桥取名为“瑞草桥”。
元祐元年(1086年)三月,苏轼的表弟程六即程之元(字德孺)任楚州知州,苏轼写诗《送表弟程六知楚州》作贺。一首诗打破了苏程两家关系史上的坚冰。此时距八娘之死,两家关系破裂已达34年。诗中提及自己幼年时节与程之元去醴泉寺吃橘、石佛山赏松的温暖经历,这些地点均在现在的三苏镇一带。醴泉河,发源于彭山区、邛崃市以及东坡区与蒲江县交界的长丘山脉,是东坡区的母亲河。该河流经东坡区盘鳌、多悦、悦兴、尚义、象耳、松江等6个乡镇,在东坡区松江镇与青神县黑龙镇交界处流入岷江。
1936年,林语堂在美国撰写并出版的《苏东坡传》英文版中,也提到:“苏东坡常和太太的叔叔、堂兄弟姐妹一起游庙(中岩寺),在瑞草桥畔野餐……”这绝非小说家言。
据《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跋程正伯所藏山谷帖》中有载:
“此卷不应携在长安逆旅中,亦非贵人席帽金络马传呼入省时所观。程子他日幅巾筇杖,渡青衣江,相羊唤鱼潭、瑞草桥,清泉翠樾之间,与山中人共小巢龙鹤菜饭,扫石置风炉,煮蒙顶紫茁,然后出此卷共读,乃称尔。”
陆游的跋语,《青神县志》有引载(四川省青神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纂《青神县志》,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第一版),这是一桩颇为重要的史料,可以间接佐证程氏家族的人当时还居住在青神县。
黄庭坚在绍圣二年(1095年)遭受新党的报复,迁谪到黔州(四川省彭水县),两年后又转向西南方向的戎州(四川省宜宾市)贬所。元符三年(1096年)初,推行新法的哲宗驾崩,皇太后向氏摄政,减轻了对旧党的处罚,黄庭坚也获得赦免。在同年五月,他奉命前往鄂州(湖北省武昌)赴任。但他并未立刻履职,而是乘船沿长江溯流而上,来到岷江之畔的青神县,一住3个月。
究其原委,青神有黄庭坚的姑母和姑夫张氏一族,黄庭坚的堂妹也嫁入张家,具有姻戚关系,亲戚的热情款待使得经历5年飘泊流放的黄庭坚获得了身心的给养。其时收藏《寒食帖》的张浩在梓州盐亭(四川省盐亭县)作事务官,得知山谷盘桓青神,于是他携《寒食帖》远道而来,请求山谷题跋其上(张浩与青神张氏别为一族)。当时山谷56岁,距离去世尚有5年。
古人称人之籍贯大都有“举州(郡)不举县”的习惯,例证甚多。程垓,字正伯,号书舟,眉山人。苏轼表兄、也是苏轼的姐夫程之才(字正辅)之孙。程垓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游临安,陆游为其所藏黄山谷帖作跋,未几归蜀。
可以这样认为,曾经居住在青神县的程垓,偶然得到了一帧山谷帖。也可以说,北宋开始四出为官的眉州程氏家族,并未风流四散,还有程垓。程垓《满庭芳·时在临安晚秋登临》里,有“问故乡何日,重见吾庐”之语。那里有他的“书舟”书房所在。他在《望江南》里自注:“家有拟舫名书舟”。
陆游这一段跋语采用的地理标识,全在青神。他说的是,出自山谷之手的神品手卷不要轻易示人。程垓应该一手持竹杖和擦汗的葛巾,乘船横渡青衣江,至唤鱼池与瑞草桥之间山青水秀的中岩下寺赏玩、烹煮蒙顶茶之际,细嚼“龙鹤菜”后,才能“出此卷共读”。
此处的青衣江(水),为岷江的别称。“青衣水在青神县东十里中岩下,一名平羌水。”《中华大典:历史地理典——山川分册》之二)
陆游笔下,真是无一字无来历。眉山巢菜(野油苕菜)之外,东坡不忘龙鹤菜,统统是家园的隐喻。在《题龙鹤菜帖》一诗的题注中,陆游说:“东坡先生元祐中,与其里人史彦明主簿书云:‘新春龙鹤菜羹有味,举箸想复见忆耶’。”提及了一款苏东坡念念不忘的“龙鹤菜羹”。
东坡所言的“新春龙鹤菜”,是巴蜀民间常用来做羹的一味野菜,有人认为是指龙巅菜。《峨眉山志》有云:“龙巅菜,似椿树。头有刺,似白芥菜,满山自生”,是生长在峨眉山一带的一种形似香椿的野菜,菜芽也像香椿一样,春天时生于枝顶。而在士人眼里,“坐令龙鹤菜,犹愧首阳薇”。
它明确告诉我们:瑞草桥在原青衣江(岷江)渡口与中岩唤鱼池很近的地方。确切地说,瑞草桥就在中岩寺对面岷江与思蒙河汇合处。而根据老百姓口口相传,我在2022年冬季与邵永义、邓友权一道在程家嘴寻访,由于思蒙河入岷江口已经十分宽阔,但找到了瑞草桥桥基大体位置。
程家的原住地就在程家嘴,王弗的家相传在附近的晒网坝,瑞草桥连接起晒网坝,不折不扣成为鹊桥。有了瑞草桥,在苏轼与王弗相恋的日子里,苏轼常从程家嘴外婆家过桥到瑞峰场王弗家做客,王弗也经常过桥到程家嘴与苏东坡相会。在中岩书院读书的东坡常常坐船过岷江,去看望江那边的王弗,王弗也常常站在瑞草桥边翘首以盼心上人的到来。在那段美好时光里,苏东坡与王弗常常相约在二十多丈长的瑞草桥上,从桥上眺望岷江、眺望中岩。瑞草桥是他们爱情岁月的见证,也是他们的爱情纽带。苏轼与王弗结婚时,王弗乘坐的大红花轿,也应该是经过了瑞草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瑞草桥是苏轼、王弗的“联姻桥”。
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在京去世,东坡兄弟由水路扶柩回眉山,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行舟岷江了。其间东坡重游了青神瑞草桥,触景生情,思念亲友和亡妻王弗,感慨万分,想起了王庆源,就在瑞草桥边写下了一首诗。苏轼是通过好友王庆源认识王弗的。诗歌标题极长,也道尽了来龙去脉:《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既谢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有书来求红带,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学士、秦少游贤良各为赋一首,为老人光华》:
青衫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
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
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
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
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
慈姥岩前自唤渡,青衣江畔人争扶。
今年蚕市数州集,中有遗民怀裤襦。
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臞。
我欲西归卜邻舍,隔墙拊掌容歌呼。
不学山王乘驷马,回头空指黄公垆。
诗人归家后通过对瑞草桥、慈姥岩等自然景物的描绘,传达了一种超脱尘世、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情怀。而“今年蚕市数州集,中有遗民怀裤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臞。”则表明了诗人对往昔仕途的反思,对那些官职和功名的淡然之态,以及对时间流逝和人生易老的诸多感慨。
东坡在另一首《寄蔡子华》诗中,仍有“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之句,同样提及青衣江,可见他的心中系挂这条家乡的河流,而且食用当地的白鱼、紫笋美味可口,价钱也颇为便宜。特别是对叔丈庆源为人为官的由衷赞赏敬重,他的《寄蔡子华》一诗也特别叮嘱给庆源叔丈一阅。
黄山谷《题子瞻与王宣义书后》云:“(王)庆源,初名群,字子众,后改名淮奇,又易今字。其驭吏威爱,如家人法。”任渊《山谷诗注》云:“庆源,东坡之叔丈人也。晚以垒举恩得官。”“宣义”乃“宣义郎”之谓,而非其字。大约是他致仕时由正九品的县主簿,提升为从八品“宣义郎”街而退休的。
明代曹学佺《蜀中名胜记》卷十二载:青神“县西瑞草桥,桥崩得残碑,乃苏东坡与丈人、丈母书也。”
淳熙四年(1177年),范成大因卧病。六月,范成大奉诏返还临安,陆游从成都乘船送范成大到达眉州。“陆游与范成大汇饮青神县何正仲池亭。”(邹志方著《陆游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2页)这位何正仲先生,踪迹已经湮没无考了。
陆游陪同范成大踏上了青神县岷江畔的瑞草桥,寻觅往昔踪迹。他走完瑞草桥,情义满溢于胸,写下《瑞草桥道中作》:
经年簿书无少暇,款段今朝欣一跨。
瑞草桥边水乱流,青衣渡口山如画。
老翁醉著看龙锺,小妇出窥闻娅奼。
荒陂吹笛晚呼牛,古路倚梯晨采柘。
残花零落不禁折,香草丰茸如可藉。
邮亭慈竹笋穿篱,野店蒲萄枝上架。
白帆片片,渔歌唱晚,翠竹婆娑,牧笛催归。竹笋遍地的乡村里,沉甸甸的葡萄已经挂满藤蔓……不禁让人想起苏轼守杭时期的提前预设:“悬知瑞草桥边夜,笑指灯花说老坡。”(《灯花一首赠王十六》,《东坡先生外集》卷八)
淳熙五年(1178年)春,陆游离蜀东归,再次乘舟抵达青神中岩寺泊岸,写下七绝《瑞草桥》:
柘叶飕飕雪意骄,檐头双兔遇归樵。
宿酲未斛题诗嬾,虚过风流瑞草桥。
柘木,是桑科柘属植物。历史上的寻常木料,历史文献记载甚多,柘木一般不作为家具用材,因其名往往“桑柘”连用,桑与伤或丧谐音,很多地方颇忌讳。这暗示宋代思濛河与岷江交界处一带,即便到了秋风时节,依然桑柘连绵,叶带预言的阵阵风声。在这“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的桑蚕鱼米之乡,应该哺育了苏轼心目中最早的“桃源”造像。也是他心中第一座“半山”,就这样悄然崛起。
(蒋蓝,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特聘导师。已出版《苏东坡辞典》《成都传》《苏母传》《苏东坡传》等专著多部。作品入选上百部当代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