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石维明
走近以“千年海口 人间有味”为主题的“东坡老码头”,首先进入眼帘的就是“东坡酒楼”,菜谱上罗列了若干“东坡料理”:东坡红烧肉、东坡烤羊脊骨、东坡玉糁羹、东坡酒煮生蚝、东坡烤生蚝、东坡醉蛤、东坡肘子、东坡凉粉、东坡豆腐、东坡鱼、东坡饼……中国菜系似乎多出来一个“东坡派”。
苏轼是一名美食家,历史文献记载的“东坡私房菜”多达百种。有学者言,苏轼一生坦荡,不拘小节,唯一拿得起放不下的就是筷子。作为一名大宋资深“吃货”,苏轼用自己的足迹演绎了一部“舌尖上的中国”,虽然一生坎坷,他却永远保持着随遇而安的心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彼时没有微信、没有抖音,否则,宋代“网红”“美食达人”非苏轼莫属。
苏轼留下与吃有关的诗词将近50首。譬如,吃河豚,“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吃凉丝丝的甜品,“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吃点心,“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吃油炸蝴蝶馓子,竟然“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吃野菜,直呼“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先后被贬谪黄州、惠州、儋州,除了诗词遣怀,聊以慰藉的就是美食、美酒。
宋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乌台诗案”发生。苏轼入狱前,与长子苏迈约定了“美食暗语”,以饭菜传递消息。每日苏迈到狱中送餐,如果送来的菜品是猪肉、羊肉、蔬菜,表示处境安全,事情尚有回旋之地;如果菜品里有鱼,那就表示情况不妙,无力回天。某日,苏迈有事耽搁,就让家中亲戚代劳,亲戚不知暗语,送上一条熏鱼。苏轼一边起立磨墨,一边构思诀别诗。直至苏迈匆匆赶来,方才知晓乃虚惊一场。
宋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被“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作为朝廷犯官,俸禄微薄。黄州主官同情他的窘况,将苏轼住所以东长江边上一块坡地批给他开荒播种。苏轼躬身做起了农夫,在山坡上盖一草屋,门匾上书“东坡雪堂”,自称“东坡居士”,“苏东坡”的名号由此不胫而走。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写道,“某现在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春日青黄不接,苏轼顺着麦田埂搜寻荠菜,或去山中挖野菜,学着庙里僧人那样煮野菜羹,“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秋天,他播种的麦子熟了,他添上一碗红豆,混煮一锅,色泽微红,香气袅袅,味美又饱腹。
宋人喜吃羊肉,少吃猪肉,猪肉价格因而便宜。苏轼在《猪肉颂》里浅吟:“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他参照家乡眉山炖肘子的烹饪方法,用文火将猪肘焖得香嫩酥烂,被取名为“东坡肘子”。
在长江边垂钓也是苏轼的一个休闲兼美食活动,收获的鱼儿可就地野炊,有道是:“清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
“人间有味是清欢”是苏轼的一句名诗。宋元丰七年(1084年)春,苏轼辞别度过了4年贬谪生活的黄州,顺长江而行,游览山水,探访朋友,与友人游安徽泗州南山(今都梁山),写下《浣溪沙》:“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认为,清欢,是人间最纯粹的感受,蕴含着人与人之间、人与万事万物之间最单纯的情愫。苏轼《老饕赋》称:“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这天下所有的美味,都是我这个老食客所喜欢的啊。有味即是清欢!
宋绍圣元年(1094年)新党再起,重提“乌台诗案”,弹劾苏轼“谤讥先帝”。六月,苏轼被责授“宁远军(今广西容县)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苏轼入乡随俗,对当地美食表现了接纳,“吃货”心态冲淡了一贬再贬的伤感。苏轼在市场羊肉摊旁观摩屠夫操作,屠夫将原本拟用喂狗的几根羊脊骨送给他。他拎着骨头返回家中,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并最终脑洞大开,研究出了“东坡烤羊脊骨”:把砍成短截的羊脊骨过水,洒酒,抹盐,用炭火烤至微焦,把贴在骨头上的肉剔下,配上骨头里流出的羊髓,一道嫩滑多汁、油而不腻、咸香可口的美食产生了!
苏轼隔三岔五就要制作“东坡烤羊脊骨”,还邀请乡邻一起分享美味。他在给弟弟苏辙的书信中自嘲:“用此法,则众狗不悦耳。”意思是,按照我的吃法,那些等着啃骨头的狗狗要不高兴啰。
在岭南惠州,苏轼渐渐喜欢上了热带水果荔枝。宋绍圣二年(1095年),他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诗细腻描写:“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是啊,伸手即采荔枝,何须“一骑红尘”,比杨贵妃吃的还新鲜。感受颇深的苏轼挥毫写下另一首《惠州一绝·食荔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的美食天赋在海南也超常发挥。宋绍圣四年(1097年)四月,苏轼在谪所惠州接到朝廷一道“琼州(今海南海口)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州)安置”告令。这意味着他将从惠州再贬谪到海南。彼时,贬谪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轻一等的处罚。一路跋涉、颠簸,六月十一日,60岁的苏轼偕三子苏过登上一叶孤舟,经过整整一天惊心动魄之旅,渡过琼州海峡,到达蛮荒之地海南岛。然后经海口、澄迈、临高,于七月二日抵达昌化军,在桄榔(棕榈树)林中盖了几间茅草屋住下,取名“桄榔庵”。《苏轼佚文汇编·答程大时》记载:“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苏轼每到一地,都能够较快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和现实达成和解。在昌化军,苏轼求田问舍,发现风物,把酒当歌,“乐活”当下,和百姓打成一片。对苏轼来说,一贬再贬,就当是换个地方品尝美食罢了。黄州、惠州、儋州,处处皆有美食!处江湖之远,唯有诗词与美食、美酒不可辜负!
物质匮乏未能磨灭苏轼对生活的热情。他发现当地黎民常以山薯(山药)果腹充饥,就和儿子苏过试着将山薯、萝卜捣碎,将大米打成浆,一起熬煮成羹,虽然每一样食材都很普通,但经过文火熬煮,彼此渗透交织,竟然呈现了别样风味,此羹色泽酽白、味如牛奶,苏轼吃得津津有味,即兴作诗一首:“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东坡玉糁羹”就此诞生。
海滩的石头缝里活跃着大量生蚝(牡蛎),渔民给苏轼送来。苏轼发挥他的奇思妙想,以酒去腥,剖出肉来和酒炖煮,“东坡酒煮生蚝”应运而生。他在《食蚝》一文中写道:“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美味啊!吃了数次生蚝,东坡继续琢磨,决定带壳烧烤。他把生蚝撬开洒上蒜蓉等香辛佐料,再拿到火上去烤,这样烤出的生蚝腥味尽去,味道弥漫,有滋有味。《食蚝》淋漓尽致地调侃:“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苏轼极有可能是第一个烧烤生蚝的国人,“东坡烤生蚝”无疑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道美食。而他或许也不曾料到,烤生蚝如今已成为大江南北烧烤摊必不可少的主角!
苏轼在海南岛上吃了整整3年的生蚝,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宋哲宗病逝,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东坡复任朝奉郎。在离开昌化军北归中原之际,苏轼写下“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的诗句,来表达他对海南的深厚情感。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北归途中,病逝于江苏常州,享年65岁。
苏轼的连番贬谪,无形中让他与偏僻之乡、底层民众密切接触,对百姓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对人生的悲凉与不可捉摸有了更深切地体验。他留给后人的珍贵财富远不止诗词歌赋、书法绘画,更有着他面对挫折的乐观心境、追求自我的不懈努力、和谐善良的高尚人格。苏轼的诸多丰厚遗产包括美食文化,无一例外地都体现了他宠辱不惊、随遇而安、豁达乐观的精神!
(石维明,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直作协副秘书长兼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当代杂文随笔》报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