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眉山 棱子 沁寒
第六章 黄州·涅槃之一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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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因兄长获罪,降官至江西监筠州酒税。距离湖北黄州100多公里。他安顿好事务后,亲自护送兄嫂一大家人,到黄州与兄长相见。
苏轼谢过子由。见到闰之,第一件事就是要他的手稿书信。
闰之悲从中来。回想这段三魂吓跑二魂的日子,身边没有拿主意的人,没有人安抚她、帮她。除了娘家随来的家佣,一直陪伴左右,不离不弃。即便有子由一家,她也不敢轻易走动。她知道,子由正全力以赴救援兄长,她不能再给子由添堵。闰之夜夜难眠。她想家了,却不能写信告知父母。她不知道天还能不能亮。
而今,终于见到死里逃生的夫君,她多想被夫君心疼,被几句暖语呵护。
没想到眼前的夫君,没问她们是怎样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地熬过来的。她期待的安抚没有,问候没有,依然惦记的是那惹火烧身的诗文。
闰之深深地吸了口气,忍着泪水,忍着悲伤,没好气地说,没了。
苏轼急问,怎么没的?
烧了。
谁烧的?
我烧的。
苏轼一直忽略闰之的情绪,更没觉察闰之在赌气。他怒不可遏地吼闰之,你你你,你怎能烧我诗稿?
闰之不语,泪水像决堤的江河,漫过她坚毅的面庞。
苏辙让朝云陪嫂子进屋休息。闰之怒冲冲地快速从苏辙身边走过。她不想让子由看见自己的狼狈和不堪。子由退后一步,轻轻道声,嫂子珍重。
朝云跟在夫人身后,闰之不让她跟。朝云无所适从。
苏辙独自陪着兄长。待苏轼难过的情绪稍微平复后,才讲述了官船围搜兄长诗文之事。他说,幸得嫂子这一烧,否则再查些兄长说不清道不明的犯上诗文,兄长之命恐难保矣。他一再安抚兄长,诗在你心里,文在你肚里。命在,还愁诗文不在?
苏轼也明白闰之的难处,却难以释怀。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忍不住控诉妇人烧他诗稿,痛惜自己的诗文,十之七八皆毁。
朝云说,自己留下的唱曲里,有先生的一些诗词。得闲便抚琴吟唱,帮助先生恢复一些残章断节。
苏轼的情绪依旧低落,没有缓解。
子由不得不再次提醒兄长,务必小心谨慎。整他的人还在到处搜集诗文,继续罗织罪名。
苏轼也知道,受他牵连的朋友太多。驸马王诜,因迟迟不肯交出为他编印的诗文集,且通风报信,被削除一切爵位,贬到武当。公主去世,乳娘向皇上告状,说驸马怂恿恶妾挑衅公主。可怜公主克己宽怀,恭顺公婆,却被驸马无视、轻慢,故而气绝。
皇上大怒,令人将王诜的8个美妾杖打后,充配军中士卒。
苏轼扼腕长叹,有愧晋卿被牵连至此。
王诜字晋卿,出身贵胄,因与皇室联姻,让他断了仕途。喜欢绘画,痴于收藏。尤喜苏轼诗文,与之成为挚友。
苏辙又说,司马光、张方平和他的女婿王巩等朋友被贬,还有一大批人被罚铜,最轻的停发一年俸禄。
苏轼摆摆手,不忍再听。过了好久才说,子由,我的诗文,如候虫夏鸟之声,被人利用,这是命。牵连众多朋友,实非本意啊。有朝一日,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我反省过自己,是怎样落到这般境地的。想当年,父亲教我们读书作文,目的就是考取功名。我们贪啊,又连考制策,想成为国家栋梁。
苏辙不作声。苏轼闭目,连连摇头。许久才从胸腔发出一声哀叹,此乃虚妄啊,全是浮云梦幻啊。如今的我,穷途末路未有终,孤孤单单无人问。朋友们的书信没有了,亲戚也没人问候了。黄州,真井底矣。
苏辙依旧无话,眼里有泪,心痛地不忍直视兄长。是夜,苏轼苏辙抵足长谈。苏轼一吐胸中怨气,发泄满腹牢骚。苏辙更多是倾听。
沙漏已断。苏轼说累了,眼皮轻轻搭下。苏辙扶兄长躺下。第二天早上,苏辙醒来,天已大亮。他看兄长没醒,便轻轻穿好衣服出来。
闰之见子由出了房门,立即去看望夫君。苏轼睡得很沉,双眉紧锁,狭长的脸上肌肉松垮,颧骨高耸。右脸颊的几颗黑痣更加显眼。闰之用手轻轻推了推苏轼,苏轼的眼皮动了动,并未睁开。闰之端详夫君,越看越觉得夫君变化好大。不是肉眼可见的白发,也不是易怒的脾气,到底是什么在变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强烈的感觉,让她害怕。闰之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就掉了下来。
苏轼醒来,已近中午。这是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朝云已经把简单的饭菜摆上了桌。糙饭一碗,泡的白萝卜一碟,一盆菜汤。
苏轼拿起筷子递给子由,没有酒肉招待你啊。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苏辙夹起泡菜,送进嘴里,萝卜脆脆有声。他转移话题,笑说,还是泡菜下饭。闰之也说,这黄州的萝卜不错。苏辙感叹嫂子的酸水一直都是老家的味道,泡什么菜都好吃。
苏轼不受干扰,继续检讨,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救不了自己,还连累家人。
闰之接话,人生一世,如屈伸肘,这可是先生之言。
苏轼讪笑。
闰之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她依然要接纳这个情绪无常,如孩儿般变来变去的男人。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用眉山话说,先生此时乃才子落难。龙在天上就飞,虫在地下就爬。我现在变成泥鳅了,还怕泥巴糊眼睛哦?好歹都是活,总比担惊受怕强。
苏辙也说起眉山话,就是就是。苏轼有些尴尬地呵呵两声。
在苏辙的眼里,嫂子是极能调整心态和情绪的。昨日的那场风暴,嫂子心里能过吗?倘若是自己的夫人史云,也未必能过。而此刻的嫂子,仿佛云淡风轻一般。可将来的日子何去何从?嫂子不知又要承担多少啊。
此刻,闰之在苏辙心里就是母亲一般的存在,越发被敬重。有嫂子在,家就在,兄长就有着落。
饭后,苏辙陪兄长重读自己带来的朋友书信。其中有三封都是李端叔写的。因为一直不见回信,他很担心苏大人。又写信寄给苏辙,请务必转交。
苏轼叹了一口气,告诉子由,我真的没有收到过信,一封都没有收到。亲朋好友都怕受牵连,跟我绝交了。苏辙慢语宽解兄长,说不定过些日子,情形好转,朋友们就来了。何况,现在来也没啥吃的。
(棱子,本名张蓉,眉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等发表,出版专著《与尔并肩》等5部。沁寒,本名魏鑫,眉山人,有作品在《散文百家》《文学报》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