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 文/图
东坡井 福泽千年浸润民生
桄榔庵遗址往西,沿路步行数百米,路旁有一井。井四周砖砌围栏,井口大约一米,移开保护的栅栏,两米处水质清冽,完全可以饮用。井沿由海南特有的玄武岩箍成,井沿上,汲水绳索勒割的深深浅浅的数条痕迹,透着经年累月的历史沧桑。
井旁围栏外,“宋苏文公神位”“东坡井”两块石碑字迹斑驳,引人注目。“桄榔庵西,是曰坡井,一井沛然,凿自公手”,碑上所刻文字载明,这口井,就是苏轼贬谪儋州的第二年夏秋,亲自勘察水脉,带着儋州诸生与周边的村民共同凿出,被当地村民称为“东坡井”。
“谪居儋耳,卜筑城南”“老人和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居住在昌化军城外的桄榔庵,苏轼与儿子苏过的日子过得贫穷困苦,但奈何他心怀民生疾苦,一有机会,想着的却是如何尽可能为民办点实事。
苏轼发现,因为这里临近大海,水质极差,“白井皆咸”,“饮食百物艰难”,村民们不得不依靠沟渠塘雨水满足日常所需。但因为这种取水用水方式,水质极易污染,长期饮用很容易对身体造成损害,以至于病亡者众多。鉴于“当地老百姓惯饮河塘水常病”,苏轼一方面为了解决自身日常干净用水,常到远处的北门江取清澈的江水沏茶煮饭;另一方面同时开始特别注意从附近四处寻觅干净水源,期望解决当地百姓健康饮水问题。
在桄榔庵西边的天庆观附近,苏轼发现一股甘泉,于是准备再此挖一口深井以清洁之水供邻近村民共用。苏轼向到访的当地诸生符林、王霄、黎子云等人提议,得到了他们的广泛赞同。说干就干,苏轼率领诸生与当地百姓一起挖井箍井,数天工夫,一口甘泉井凿成,干净清冽的泉水涓涓细流,四时不竭。
寓居桄榔庵,苏轼曾经“夜与诸生王霄携壶汲水于此”,多有与文友唱和诗文的畅快愉悦;当然,明月当空之下,也有苏轼一个人沿着寂静的阡陌小道来到井边汲水,“有落月之相随,无一人之相同”的清冷孤寂。
东坡井一周围栏并不高。在围栏内侧左右,看到贴有两张一尺大小见方的红纸,风雨侵蚀,色彩渐淡,上面用毛笔字写有某某姓人家送孩子拜东坡井所养,取名为“李井养”“吕井养”。见我有疑惑,随行的镇上同志解释,这是当地的一个民间风俗,寓意将孩子寄拜其名下以求护佑平安。爱屋及乌,将对孩子平安的朴素愿望,寄寓曾贬谪于此的东坡先生开凿的一口井,可以看出在儋州中和民众心目中对东坡先生的世代敬仰,润物无声。
“坡井水千秋甘露,儋耳人万代诗风”。东坡井前的围栏两边有这样一副对联,对联的书法功底值得商榷,但文字其间,无不饱含坡井村人对东坡先生的重民生,兴文化的感恩纪念之情。陪同我们考察的中和镇党委书记介绍,东坡居儋之后,中和民间的楹联、书法等文化之风颇盛。到现在为止,每年春节,中和镇内不少人家都是自己撰联、自己制纸,自己书写春联,其中不少对联就与东坡井高度相关。譬如“东坡井水泡清茶,座对檐前陶令花”、“泉深泽惠眉山露,玉润清风叩闾门”,这些实际上都是表达中和民众一直以来对东坡先生的景仰和纪念。
一口古井,一眼甘泉,前后造福中和百姓900余年。当地百姓为感激苏轼帮助开挖此井,于是便把此井改名为“东坡井”,还把所在的村子改名为“坡井村”。“坡井村”历经风雨,名字一直沿用至今。称谓简单直接,其背后承载的是儋州当地民众对东坡先生造福一方百姓之后发自内心的深切缅怀和追思敬仰。
东坡路 旷达悠然寄情乡野
大概是冬季休耕季节,桄榔庵路周围两旁,大片稻田尚未耕种,田里只见野草闲花,三三两两散落着十来头的耕牛,或站或卧,悠然自得。我们乘观光车在中和古镇参观,偶见一农户驾着牛车从街巷中驶过,顿时生出一种历史穿越之感,不由得让人联想起苏轼诗词中醉酒踉跄寻路觅归桄榔庵的可爱场景。当年的桄榔庵,附近田间地头和路上应该肯定也有不少这样闲逛的耕牛。
半醉半醒访诸黎,竹刺藤梢人渐迷。遍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在晴爽的春日,苏轼与“载酒堂”的文友们喝得半醒半醉,被酒独行,道路泥泞,不知归路,再加上可能与当地民众的语言也有交流障碍,问不清归途,只能凭借桄榔庵在牛栏西边的经验记忆,以追寻牛屎作为参照,寻路回家。半醒半醉之间,一副悠然自适,随遇而安的乡野之趣。
苏轼在半醉半醒间走过的这条路,现在名为“东坡路”,西起儋州古郡东头街,东至“东坡桥”,全长不到一公里,竹林茂密,是当年儋州古郡由城内向东外出的一条主要道路。当地名士黎子云的“别墅”也坐落在这条路东端以外的地方,距离州城约二三里。“入境问俗”,在桄榔林中安居下来的苏轼,时常沿着这条道路,往返于城南的桄榔庵和城东的载酒堂。
与儋州文旅局和中和镇当地党委政府同志一起,沿着苏轼当年常走的东坡路随意漫行。道路两旁,树木丛生,一边是民居错落,一边是竹林茂密,竹枝与藤蔓交织,围得严严实实,苏轼当年酒醉踉跄穿过的“竹刺藤梢”一词,描述得极其恰当精妙。
这条东坡路,应该也是那条苏轼访黎子云兄弟不遇,“暴雨大作,假农人箬笠木屐而归”,曾经歪歪扭扭行走过的泥泞道路。苏轼外出,访黎子云兄弟不在,偶遇大雨,于是只好从农人家借来斗笠和木屐。但道路泥泞,头戴斗笠、脚着木屐又还并未完全学会木屐走路技巧的苏轼,只能歪歪扭扭,踮着脚摇晃行走,不知摔了几跤,“市人争相视之”,令黎家乡邻忍俊不禁。
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年幼的顽童更是口吹葱叶,尾随相送,场面很是欢快。居儋三年,苏轼的足迹深深地印在这条路上,留下了穿越千年,轻松的愉悦笑声。
与民相亲,随遇而安,旷达乐观。在儋州的岁月,苏轼深入民间,“混迹”在朋友圈和当地民众中,相处愉悦甚欢。“溪边古路三岔口,独立斜阳过数人”,苏轼,似乎自得乡野农夫的幽野之趣。
东坡去后仍东坡。时过境迁,岁月沧桑,苏轼给儋州留下的影响无处不在。
从东坡路过吕家祠堂步行不远,路北侧有一个占地几十平方的土地庙宇,庙宇门洞两边贴了几副对联,对联的文字我记不大清楚,但这些对联上方横着几个毛笔字“清风明月”有点让我很是诧异。土地庙宇,承载的原本只是乡土民间的世俗期冀,却又在墙上摘写着苏轼“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风雅诗词,是东坡先生文章影响之大?还是中和古镇文风之盛?抑或是当地百姓对东坡先生怀念之深?后来,又在镇上几户人家门前窗户都看见了写有“清风明月”字样,中和街巷的人间烟火与苏轼书籍卷册上的诗词距离如此之近,我似乎才若有所悟。
居儋三年,时间不长,苏轼把老百姓装进心里,凿泉挖井,劝农劝医;设帐讲学,劝学问道,将很多东西永远地留在了儋州大地。如今的中和镇,除了“东坡路”,还有不少因“东坡”而得名的物景,“东坡桥”“东坡闸”“东坡井”“坡井村”“东坡田”“东坡塘”“东坡斗笠”等,虽历经岁月沧桑,至今仍然存在。镇上的中学,与眉山城区的中学虽远隔数千里之遥,但名字完全一样,也叫东坡中学。
元符三年(1100年),朝廷大赦,苏轼离开儋州时,黎子云等前来送行的百姓络绎不绝。苏轼在《别海南黎民表》写下,“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词句情深,流露出对儋州的依恋不舍。六月二十日,苏轼自海南岛渡海北归,在留给海南的最后一首诗作中感慨,“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原本痛苦不堪的贬谪之旅,却成为苏轼平生最奇绝的经历;这个三年前曾经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惧的南荒之地,因为儋州,终于“苦雨终风也解晴”。
心安处皆故乡。在生命最后,苏轼在常州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之时,儋州,应该已然成为东坡先生他心里另一个值得回望、挥之不去的故乡。
(2024年3月散记于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