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眉山 棱子 沁寒

第三章 密州·老夫聊发少年狂

4

闰之目睹这一切，内心五味杂陈。她鼻子酸酸的，转身进屋。闰之明白，40岁的苏轼聊发少年狂，多少也跟朝云有关。13岁的朝云是一朵半开的花。有夫人母亲般的呵护，她是开心和自由的。

自朝云来家数月，夫君是格外开心的。他忙里偷闲，教朝云识字、读书、填词，手把手教她写字。而今苏轼的新词《蝶恋花·春景》一出，朝云诵读两遍，便能吟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日，苏轼唤闰之，把那个金丝楠木的琴匣找出来。闰之顿了一下，进屋取琴。苏轼打开琴匣，取出一个天蓝色的锦缎琴囊，慢慢褪下，却是一张梅花断纹琴。

朝云兴奋地问，是那把雷琴吗？我从没见过。边说边移开琴案上自己的琴。苏轼轻抚二声，音色绝好。朝云迫不及待地坐下，边抚琴边吟唱“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苏轼坐在朝云身旁，边听边指点朝云，取音要清，其韵宜和。朝云抚琴颇有心得，吟唱投入。苏轼的审美高度，让朝云渐入佳境。

苏轼满意地点头，笑说孺子可教，清丽而静，和润而远，可成大家。

闰之看见家里的歌妓来来去去，好像都不如朝云入夫君的心。既如此，何不等她长大，收入苏家，陪伴夫君左右？自己也有个得力的帮手，照顾夫君。虽然夫君大朝云27岁，等朝云18岁，夫君45岁，尚能生儿育女。

是夜，闰之对夫君说，让朝云随我姓王吧，做我的妹妹。苏轼没有想到闰之会这般安排。其实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不说破而已。

妻之贤德，也不过如此吧。崇拜一个人，爱一个人，深入骨髓后，便事事替爱之人着想，习惯性地忘我。闰之便如张爱玲所说，在两个人的爱情里，卑微到尘埃，还要开出花来。

几天后，苏轼亲自择了一个吉日。闰之把朝云唤到跟前，其他人恭立两边。她和苏轼端坐在两把椅子上。苏轼起身点燃一炷香，供于桌上。桌上是闰之摆放的王家牌位。闰之也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先拜。然后郑重其事地说：王家祖宗在上，王介之女，二十七娘，名闰之，字季璋。嫁入苏家苏轼为妻。今有小女子朝云，12岁入苏家。自小为孤，无姓。现收她为妹，随王姓。此后，王家，便是王朝云娘家。

朝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给王家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向闰之，从胸腔里喊出一声：娘——

这一声娘，藏在朝云心里快10年了。每当听见别人叫娘时，她就渴望自己也有娘叫啊。自入苏家以来，每每听苏迈、苏迨、苏过喊夫人妈、妈妈时，她心里好羡慕。她多想跟着他们叫夫人一声娘啊。但她不敢，她必须守规。虽然她在心里早已把夫人当成了母亲。

闰之听闻这声娘，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忙用手拉朝云，连声说，王朝云，王朝云，从今起，我们姐妹相称，你就是我王家的妹妹。朝云不起，跪着走向苏轼，又磕了三个响头。苏轼望向门外的天，忍着泪，没出声。其余人皆唏嘘，陆续跪下，给王家祖宗磕头。起身恭喜朝云姑娘。

5

最先适应密州生活的是苏轼。他喝着用野果酿的酒，酒糟也不舍得扔。闰之难过得掉泪。苏轼笑着安抚闰之，薄薄酒胜茶汤，有胜于无。从前的美酒，我们喝过，从前的华屋，我们也住过。有条件的时候好好享受，没条件的时候草草将就。而今之条件，只要不饿死就好，不冷死就好。我们有房子遮蔽风雨，强过好多人家。苏轼这番话让闰之稍微心安。接下来她只想把三个儿子照顾好。

苏轼去常山祈雨二次，均灵验。他想起在凤翔写的《喜雨亭记》，感谢上天的认可和垂怜。从长远考虑，他决定修渠。他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吸引了一大帮追随者。他忙啊，忙完公家的大事，灭蝗、求雨、修渠、平匪。又忙着给朝廷上书，请求免收密州次年的夏税，发放救济粮。同时请求朝廷减轻盐税，允许百姓小量贩盐，维持生计，减少贫民为谋生而沦为盗贼。最后着手翻修州府房舍以及北魏的旧高台。来帮忙的百姓，干得热火朝天。

苏轼很快就把高台修葺一新。他在高台上呼朋唤友，观景怀古，感叹人生，对话天地。

苏轼写信给子由，讲述在密州的这一年，是怎样度过的。他说好多朋友看了《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冈。都惊讶我的适应能力。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如霜，又何妨？

子由收到哥哥的来信，倍感欣慰，兄长超然物外的乐观和豁达，感染了他。他为兄长的高台起名：超然。苏轼收到回信，欣然作《超然台记》。

此刻的苏轼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他再次忽略了闰之的情绪。不到30岁的闰之，默默地思念母亲，思念故乡。她的愁苦和孤单，无处安放。

清明一过，便是暮春。苏轼又在超然台上呼朋唤友，吃茶喝酒时，朋友们还在吟诗作画，朝云抚琴。突然发现闰之今年没做新茶。

苏轼是明白人。闰之从不参与其中。她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她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苏轼内心是感激闰之的。闰之是三个儿子的母亲，也是他内心依靠的小母亲。这个30岁的小母亲，也是小女人啊。她离开家乡10年，跟着苏轼来到生活艰苦的密州，吃苦耐劳也是被磨炼出来的。

苏轼主动把闰之带上超然台。望江南，春未老，半壕春水一城花。而今已是寒食后，酒醒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写完这首《望江南·超然台作》，亲自送到闰之手上。闰之读罢，潸然泪下。望江南，春未老，我已经老了。朝云在旁边抚琴轻吟，且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密州第三年的中秋夜，明月高悬。闰之在院子里摆上酒、水果和自制的龙眼酥。一大家人围着苏轼落座。闰之不经意地说了句，日子终于好起来了，若济南的子由在，多好，就团圆了。

苏轼也感慨，是啊，已经七年没有见到子由了。济南也不远，都在山东，这么近，却如隔天涯。朝云见先生和夫人伤感，便不停地给先生倒酒。月明风起，朝云先是抚琴，曲起，苏轼击掌浅唱。朝云起身跳舞，苏轼抚琴。是夜，苏轼大醉。天明醒来，挥笔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密州，就这样成全了宋朝第一位豪放派词人。

（棱子，本名张蓉，眉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等发表，出版专著《与尔并肩》等5部。沁寒，本名魏鑫，眉山人，有作品在《散文百家》《文学报》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