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 文/图
九百多年前,从惠州到儋州一千多里的路程,是一段遥远且艰辛的危途。绍圣四年(1097年),寓居岭南惠州的苏轼再次被贬,匆忙从惠州南下,渡过琼州海峡直到儋州昌化军所,拖着花甲之年的年迈身躯,苏轼与小儿子苏过用了两个多月时间。
当时的海南,远离中原、孤悬海外,系“蛮荒之地”,“非人所居”,贬谪至此的官员,十之九不还。苏轼在友人王仲明的书信中写道,“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从徐闻离别,子孙跪在江边痛哭,让他倍感垂老投荒,难以生还,于是与家人诀别,叮嘱临终后事。
船过琼州海峡,水天无迹,四顾穷途,苏轼更是凄然伤感。农历七月初二,历时两月有余,终于辗转达到了贬谪之地昌化军所,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儋州中和镇。在这里,苏轼度过了三年零十天的居儋岁月。
今天交通的便利,已经远非当年可比。从眉山出发至成都,成都航班至海口,再从海口驾车至儋州中和,加起来的时间不过数小时。我们以东坡老家访客的身份走进苏轼一生最后的贬谪之地,寻访他在儋州中和留下的诸多遗存物事,拜望先生在此浸润传承千年的精神风骨。
桄榔庵 陋居耕读有友有“圈”
儋州中和,历史文化名镇。这里,也是苏轼当年被贬儋州任“琼州别驾”的昌化军所在地。
中和镇外南边,苏轼寓居儋州的桄榔庵遗址,文物考古发掘已经完成,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条石、土埂等房垣遗迹。遗址前,立有一块后人为纪念苏轼,但极少有的双面石刻碑,一面刻有“中正”两个榜书大字,另一面石刻字迹因为风雨侵蚀已模糊不可考。
儋州文管所的同志告诉我们,十二年前,桄榔庵遗址就已列为儋州文物保护单位。2022年9月,海南启动桄榔庵遗址的考古勘探与发掘,发掘结果发现,桄榔庵地下基础部分保存较完好,庭院、正堂、天井和后堂等建筑单元结构完整,与历史文献记载的桄榔庵和桄榔书院格局非常相符。2024年年底,这里将扩建成一个主要展陈苏轼在琼州、儋州故事的东坡纪念馆,并作为海南承办的全国东坡文化旅游大会的主景点。
辗转到达昌化军贬所的苏轼,担任“琼州别驾”虚衔,“不得食官粮、不得住官舍、不得签公事”,不仅身份尴尬,而且生活清苦。好在苏轼名气够大,刚到时当地淳朴百姓就给予盛情相待,昌化驻军的军史张中也对苏轼景仰,专门安排苏轼父子住进城中的官舍。不过,这样好景时日不长,来自政敌的打压,苏轼父子被赶出官舍,只得栖身城外的桄榔林中。
“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被赶出官舍的日子并不好过。苏轼只好拿出一点积蓄,在城外桄榔林中买下了一块薄地,张中和当地诸生以及百姓一起纷纷伸出援手,帮助搭建起了五间草舍。苏轼将这五间草舍命名为“桄榔庵”,这其实是一座极为简陋,只能栖身的茅屋,“僦房屋,仅足以避风雨”。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苏轼“百物皆无”,但仍然还是那个旷达的东坡先生。尽管茅屋简陋,苏轼还是为新居写下这样的诗句:“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虽身处蛮荒之地,苏轼还是高兴的,“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父子二人心生慰藉。
在人生最失意的岁月,在最偏僻的贬谪之地,苏轼还是那个内心旷达乐观的东坡先生。不过,对于一个喜爱读书的人来说,“此中枯寂,殆非人世”,苏轼最痛苦的,莫过于无书可读的窘境。实在没有办法,苏轼与小儿子苏过只能动手抄书,先抄《唐书》,后借《前汉》。幸好,后来好友郑嘉会从惠州用船捎来一些书籍,对苏轼父子来说,这是天大的喜讯。父子二人将这些书籍在他们居住的桄榔庵里摆放整齐,“诸史满前,甚可与语者也”,喜不自胜。苏轼父子在桄榔庵下,以诗文唱和,情趣相得,情感深厚。
“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昌化军城内的张中不仅在生活上给予苏轼父子很多实实在在的帮助,也常到城外的桄榔庵,成为苏轼在枯寂中心灵交流的同语者。在苏轼眼中,张中“少诵十三篇”“戈戟亦森然”,“颇能口击贼”“胸中有谋略”,是一个文武口才俱佳的人才。但是,如此优秀的人才却被远派海南,几无用武之地,张中后来还因照顾自己被免职调离,苏轼非常遗憾。
同为天涯沦落人。当年为母亲程夫人丁忧之后,苏轼在秋凉季节从故乡嘉州启程赴京履职,在落日苍茫的嘉州渡口,看见夜色中满眼寂寞的末路英雄郭伦的背影,感慨万千。不知道在桄榔庵不多的交往岁月中,张中是否让苏轼联想到了当年嘉州渡口郭伦相类似的寂寞身影。
岭南的老旧故人当然也还记得苏轼,不少铁杆粉丝甚至还专程渡海而来看望他。潮州的王介石“常客与儋”,就在东坡先生的桄榔庵下,耕作劳动,“躬其劳辱,甚与家隶,然无毫发之求也”。潮州的吴子野(复古),先后两次渡海来儋,先是来通报朝廷派湖南提举董必南下查访的坏消息,第二次则是专程来告诉东坡于赦内迁廉州的好消息,并带来了弟弟苏辙在循州赠给他的诗。苏轼离儋北归,吴子野还相从渡海,一路随行至广东清远等地。惠州的郑嘉会,先是托人寄来苏轼视若珍宝的诸多书籍,后来还冒着风涛海盗之险渡海至儋州,向东坡请教仁义之道。
海南本岛的海口后学姜唐佐,非常仰慕苏轼才华和品格,也专程到儋州从学与苏轼,苏轼器重姜唐佐,抱病为姜唐佐讲经史,授作文法,姜唐佐既为贫困艰苦的老师送去酒食之物,也常到桄榔庵与先生闲聊,师生之谊深厚。姜唐佐,后来也不负东坡先生厚望,成为海南“破天荒”第一个举人。只可惜东坡先生北归时在常州染病去世,这样的好消息,先生未能亲耳聆听喜讯。
桄榔庵附近,当地的不少读书人,也很快成为苏轼的朋友。黎子云兄弟家贫但好学,亲近诗文,推辞不从科举,在乡里过着耕读的隐居生活,与乡邻和善相处,深受百姓爱戴。苏轼与黎子云一见如故,敬佩黎子云的人品,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黎子云兄弟也常与东坡往来;后来,老秀才符林和诸生王霄加入圈子,时常与苏轼从游于桄榔林,“载酒过从,请益问奇”“日益亲炙”。有的时候,这些乡贤名士也在良月嘉夜,邀“先生能一出乎”,苏轼“欣然从之,步西城,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以随意的田野坊间闲游行走,了解风土人情。附近的乡邻淳朴,在苏轼出门淋雨时借给蓑衣和木屐;在苏轼父子断炊的时候,把自家祭灶的鸡肉送过来……
有书可读,有友可交,友邻可亲。光榔庵简陋的茅屋中,苏轼父子读书著述,广交好友,圈内文友们的友好往来和儋州民众的热情质朴,让苏轼感受到亲切和温馨,从贬谪南荒的悲情低谷中解脱出来,内心的伤痛也逐渐被平复。
斯人已去,文脉流深。东坡离儋州后,1317年,元范梈至儋州,寻访东坡旧址,到儋州寻访东坡居址,在桄榔庵旧址兴建苏公祠,建堂屋三间,为东坡祠,其中一屋安放东坡画像,两排廊屋则给儋州子弟读书居住,并责成六十位书生管理东坡祠并延师授课。北宋以来,元、明、清、民国历代均在桄榔庵遗址所在地兴建苏公祠和书院,后来又改为桄榔书院并延续至清末的中和高初小学校。
“千秋圣德,桄榔留迹;春风化雨,惠泽南荒。”东坡书院这副楹联,客观真实地记述海南儋州对苏东坡的敬仰怀念以及桄榔庵为儋州文化教育的深厚影响,九百多年来延续不断。
载酒堂,设帐讲学弦歌不绝
到儋州中和,载酒堂所在的东坡书院不得不去。
导游姓吕,是桄榔庵不远的坡井村吕家祠堂的后人。我们向吕导求证网上在中和至今还有部分居民保留苏轼老家眉山方言口音是否属实。吕导告诉我们,中和还有会讲眉山方言的传说大概率是不准确的,应该只是本地人至今仍可常说的“军话”而已。“军话”是早期北方广西等地军队海南驻军留下来的语言,夹杂着移民口音和方言,早在苏轼来海南之前便已经存在。
得知我们来自东坡老家,吕导尝试慢速的“军话”讲述东坡书院基本情况,看看究竟我们是否能够听懂,或者找出其中眉山口音。我连猜带蒙,勉强听出最后一句“1996年被国务院授予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意思。确实,吕导的“军话”与眉山“东坡话”有太多关联。我们猜测,大家愿意将“军话”传作“东坡话”,或许是苏轼在儋州三年,设帐讲学,老师的口音或多或少部分影响了“军话”部分发音而已。当然,更多的或许只是表达儋州老百姓自发生成的一种纪念行为,借此表达对东坡的怀念和敬仰之情。
进入东坡书院景区大门,不远处即是百余亩开阔湖面。海南冬日,难得寒风,水面残荷枯梗凋零,倒垂水面,有些水墨画的萧瑟意境。景区管委会同志介绍,湖面所在中间的核心位置历代就是数十亩的官田,田中所产用于供养在书院攻读的师生。穿过湖面曲桥,对岸就是东坡书院的载酒堂、东坡祠、钦帅堂等中心建筑群。
未及载酒堂,在荷塘居中位置,有三间竹墙茅草所筑草堂,呈品字布局。茅草为顶,竹竿做墙,竹篾编门,看得出是景区后来的新建建筑,但也有乡野质朴之味。草堂前空地内,一组三人雕塑立于其中。苏轼在前,仰天阔步,寓意得知遇赦,题诗赠自己的得意门生姜唐佐后慨然北归;其后学生姜唐佐拱手作揖,虔诚作别;两者中间靠边上位置,则是苏辙端坐,握卷执笔,寓意因兄长苏轼谢世无法完成“待子及第,当续后句”承诺,特意为姜唐佐补齐兄长题赠诗。
雕塑底座上刻有苏轼、苏辙二人共同合写完成的题赠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不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形容创新突破绝无仅有的“破天荒”一词,即是出自苏轼为海南文脉传承培养出科举第一人姜唐佐所题赠诗。
草堂“城东学舍”展陈有苏轼诗《游城东学舍作》与《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主要记述苏轼为当地讲学兴文的由来。贬谪到儋州的苏轼穷困潦倒,在桄榔庵安顿好了自己简陋居所,听说城东有个学舍,便兴致勃勃兴冲冲跑去,结果走到学校跟前,却发现残垣断壁一片破败,“先生馔已缺,弟子散莫臻”“窥户无一人”,苏轼大失所望,倍感失落。
苏轼的失望和失落当然可以理解。儋州与大陆海峡相隔,物产贫瘠,中原文化传播和浸润肯定大打折扣。对于许多当时儋州百姓来说,即便想供孩子读书,老师的教授水平,经济的承受能力在这里似乎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轼,于是萌生出学三国时期虞仲翔“虽处罪放而讲学不倦”,决意使“弦歌沧海滨”,要让自己在城东学舍亲眼目睹的先生忍饥、学生四散的情形在儋州不再出现。
拾台阶而上,入东坡书院大门,过荷花池上小桥,就是绿瓦重檐的载酒亭。载酒堂位于东坡书院中心建筑群中轴线核心区域,高悬“先生悦之”匾额。正堂中间是一组雕塑,小儿子苏过、当地乡贤黎子云一站一坐,位于东坡两侧。
这个载酒亭,当年本是当地乡贤名士黎子云的院落。到儋州的第二年,当时儋州的地方长官昌化军军使张中邀请苏轼一起去拜访当地先贤黎子云。黎子云兄弟亲近诗文,耕读为生,虽仲贫而好学,以淡泊悠游乡里,“率乡人子弟以孝悌忠信,人多化之”,属于当地有影响力的乡贤名士。黎子云的院落,也是张中、苏轼与黎子云等当地名士之间相互往来聚会的场所。在这里,苏轼使“弦歌沧海滨”的设想与一帮志同道合者得以不谋而合,落地生根。
黎子云在昌化军所城南的茅屋,房屋旧败但屋前池塘微波,林木水竹,幽深茂盛,环境宜人,让苏轼暂忘了初到儋州时的恐慌、孤寂和悲愁。苏轼的《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诗与序这样记录:有一天和张中走访黎家,交谈中,大家提议在黎子云住宅旁边建一座房屋,作为东坡设帐讲学、文友聚会的地方,苏轼非常赞同这个倡议,欣然与圈内的朋友一起“醵钱”,苏轼还借用汉代的扬雄“载酒问字”典故,为房屋取名“载酒堂”。
“载酒堂”之初,多为苏轼在儋州与当地名人逸士唱和诗文,以文会友的文化圈。这个圈子,先有张中、黎子云四兄弟,后来又加入了符林老秀才和王霄,再后来群友逐步扩大到海南的其他地方和内地。之后,以载酒堂为核心,逐渐成为苏轼在儋州设帐讲学明道,培养人才的核心场所。
“琼州有士始乎儋。”苏轼在载酒堂设帐讲学,向儋州子弟传播中原文化,许多内陆学子也纷纷前来求学,一时间儋州“书声琅琅,弦歌四起”,“人知教子,家习儒风,青衿之士,日以增盛”。苏轼离儋后,海南人才辈出,儋州地区尤为突出,深受其惠。受苏轼指点教化,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姜唐佐和第一个进士符确均受益于此。
载酒堂后一进建筑为东坡祠,南面墙边有一排历代碑刻。东坡祠内左侧,一颗树干遒劲,枝叶蓬勃的芒果树遮天蔽日,树牌显示已有数百年历史。
东坡祠殿外左廊下将近两米高的《东坡先生祠记》石碑,据说是东坡书院镇院之宝。从左下角文物介绍中发现,此碑在“文革”中差点被毁,亏得当地群众悄悄搬出书院,以土掩埋,堆成墓状,才得以躲过浩劫。不由感慨,当地民众对于东坡先生的朴素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苏东坡设帐讲学的载酒堂基本上是黎子云家原址,但最早初建的东坡祠并不在今天的东坡书院内,而是在苏轼当年贬谪居所桄榔庵的旧址之上。载酒堂始自东坡,并因东坡而代代传承,元、明、清也有不少学者在此设帐讲学,兴学讲义,从明开始,载酒堂才开始称作“东坡书院”。
出载酒堂左转,有明代所建“钦帅堂”。“钦者,敬也”,“政者,正也”,“子帅与正,孰敢不正”,钦帅之意,究竟是表达钦佩东坡先生这位师长?还是追随东坡先生为表率?当初建堂者或许各有不同理解,在或者是兼而有之。但我私下认为,用心良苦,其义深远,可否合而言之,表达为当地瞻仰、怀念苏东坡功绩,把苏东坡敬为万世之师。
堂前有一井,名为“钦帅泉”,井水不深,水质干净清冽,井口有木桶,用麻绳系于井栏。我们一行汲水洗手,水温略显清凉,一是敬东坡先生,二是净浮躁之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