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川

眉山三苏祠是四川清代园林建筑的典范，“三分水二分竹”的岛居特色令人称奇。朝花夕照，竹树掩映，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最是那月上东墙，竹影婆娑，踏月夜游，别有一番情趣。

许是追慕东坡先生“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意境，三苏祠种植的竹子多达十余种。东园墙根一溜儿的老竹，盘根错节，常常把路面拱起凹凸。云屿楼前的楠竹，根根碗口粗，高标挺直，颇有风范。绿筠亭的水竹婷婷玉立，娇羞地依偎着草庐。而西门的金丝竹则手拉着手，在花径上方搭起竹的卷拱，仿佛迎宾的彩棚。其他如苦竹、斑竹、剑竹、罗汉竹、凤尾竹、人面竹等，点缀在疏疏密密的园林中，为三苏古祠平添了几分潇洒、几分诗意。

我读小学时，学校就在三苏祠隔壁，是清朝的考棚。放学后，爬上墙头，抱着三苏祠那边粗大的竹子，就出溜到了园内。我们会捡几片竹叶，做成小船，到抱月亭下放流。也会削一节竹枝，做一只竹哨，呜呜吹响。

那时候船亭南面有一座桥，叫蝴蝶桥，小桥如蝶身，桥两侧的水池如蝶翼，像极了一只彩蝶，少男少女们常在此合影留念。船亭后面有一座小山，叫兔儿山。兔儿山北面，是一个竹林掩映的茶馆，叫“茗香轩”，是由关山月题写的。那些年，眉山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以能在此喝一杯茶为雅事。因而每到周末，茶馆的生意爆好，以致于茗香轩周围的花径、竹林碥都摆满了茶桌。大人们喝茶，花茶素茶5分钱一碗。小孩子吃糖果，瓜子花生2分钱一包。真是各取所需、各得其乐。

三苏父子爱竹是确凿无疑的，但我们现在很难复原苏宅竹子的景况与丰韵，而苏家的孩子们又是怎样在竹荫下读书、玩耍的，更是不得而知。我们从东坡先生留下的诗文中，似可窥见一二。

苏轼42岁任徐州知州时，作《答任师中家汉公》，他在诗中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这既是对任家的褒赞，又何尝不是儿时家居记忆的缩影？1983年，眉山藉画家、苏州书画院院长杜重划将此句书于三苏祠启贤堂前，现已移于南轩。我们来看看苏轼元祐年间写于京师的《梦南轩》：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可见当年纱縠行的苏宅竹林茂密，百鸟翔集，而南轩正面对这如画的风景。南轩是苏轼兄弟的书房，今人又称作“来凤轩”。“风”“凤”之别，不只于字形字义不同，苏洵名之曰“来风”，其实别有深意。“来风”二字取自八卦“巽”的卦象。《易·说卦》：“巽为木，为风。位东南，吉。”《易蒙》：“童蒙之吉，顺以巽也”。“巽”从二巳，巳即子，二巳即二子。“巳巳与共”表示二子相辅，谦让恭顺。弄清楚“来风”的本意，更能体会苏洵的良苦用心。苏轼兄弟一生兄友弟恭，祸福相随，患难与共，实现了老父亲的美好愿望，不能不说是苏门优秀家风的传承。至于“来风轩”被后人叫作“来凤轩”，据说源于梅尧臣《题老人泉寄苏明允》诗中夸奖苏轼、苏辙的诗句：“日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来风”变“来凤”，多了后人的景仰，却少了老泉的深意。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将南轩叫作“来风轩。”

苏轼一生爱竹、种竹、咏竹、画竹，对竹情有独钟，常常以竹自况。竹未出土，已先有节，是为节操；雨后春笋，节节向上，是为进击；竹形挺直，宁折不屈，是为正直；外直中空，襟怀坦荡，是为谦虚；顶天立地，超然独立，是为卓尔；丹青载文，圣言立德，是为担当。“乌台诗案”时，他在狱中写《竹》：“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谪贬黄州，他苦中寻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在定慧院咏竹：“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他鼓励王朗兄弟及儿子苏迈：“清风定何物，可爱不可名。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去沙湖买田归来途中遇雨，他高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和庐山芝上人在竹轩论竹：“洞外复空中，千千万万同。劳师唱竹颂，知是阿谁风”？面对人生的苦难，他以秋风中孤傲的寒竹自喻：“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凜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

苏轼与表兄文同创造了“湖州竹派”，开创了宋代士人画的先河。米芾曾看苏轼画竹，从下向上画到竹梢，好奇地问：“何不逐节分呢？”苏轼答：“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苏轼的回答让米芾强烈地感到苏轼对竹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感悟，以及独到的“画外功夫”。“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一不小心，苏轼就创造了“胸有成竹”的语典。

林语堂说，苏轼的一生像清风一样飘过。那清风中摇曳多姿的竹子，就是苏轼人格的外化。今天的人们拜谒三苏祠，一定要抽空去看看三苏祠里的竹子，在竹荫下读读苏轼的竹诗，相信一定会有别样的精彩吧！